新一团团部,土墙被火塘烤得发烫,旱烟味混着汗气在屋里弥漫,却压不住那股子快溢出来的杀气。孔捷裹着打补丁的单褂坐在角落长凳上,受伤的左臂吊在胸前,右手捏着烟卷,烟灰积了寸长也没弹。他盯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眼里映着的,还是杨村西口那片浸血的土地。
“报告团长!副团长!” 一营长张大彪的嗓门炸得像惊雷,他 “腾” 地站起来,蒲扇大的巴掌拍得桌面嗡嗡响,震得土墙掉灰,“这都练半个月了!弟兄们骨头缝里都痒疯了!天天对着草人戳刺刀,在泥地里滚来滚去,再好的刀也得锈了!新兵不见血,上了战场就是活靶子,该拉出去遛遛了!”
沈泉比他稳些,眉宇间却也压着战意:“团长,副团长,各营连汇总完了。算上整补和归队的伤员,全团一千六百零三人。一营、二营满编,士气高得很。就是新补的五百多新兵,基础战术练得差不多了,就缺战场上那股‘气’,那点见血的狠劲 —— 光靠练,养不出真杀气。”
沈泉话头顿了顿,眉头拧得更紧些,声音沉了沉:“还有桩事 —— 这五百多新兵,手里能攥住的家伙什太少。各营凑了凑,算上旧的、修过的,满打满算也就百十来支步枪,缺口还差着四百多呢。没枪,再好的战术也白搭,总不能让弟兄们赤手空拳上战场。”
王怀保往前挪了挪屁股,粗粝的手掌在膝头搓了搓,瓮声瓮气接话:“沈营长说的是。要说这枪的缺口,主要还在我们三营。新补的二百三十多个弟兄,手里能拿得出手的旧枪也就三十来支,光这就差着二百多支。剩下的要么是磨秃了准星的,要么是拉栓都费劲的,真到了战场上,还不如烧火棍顶用。
李云龙背着手在火塘边踱步,眼睛亮得像烧红的炭。他走到孔捷身边,用脚尖踢了踢长凳腿:“喂,老孔,装什么闷葫芦?发面团当久了,连屁都不会放了?这仗,打不打?怎么打?”
孔捷猛地一激灵,烟灰簌簌落下。他抬起胡子拉碴的脸,眼里翻着憋屈、不甘,还有点被点燃的火星:“打!当然打!老子窝囊气还没出够!”
声音沙哑却带狠劲,“不过老李,别光想着给新兵开荤。要打就挑块肥肉,狠狠咬一口!让弟兄们见血,更要见功、还得让他们亲手缴获步枪!缺多少,咱们就从鬼子手里抢多少!新一团这刀刚磨快,不见真章,对得起这身力气?”
李云龙脚步一顿,回头瞅着他,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些:“哟,孔二愣子这是把账算到鬼子头上了?行,这主意对味儿!要我说,不光得给三营补枪,还得给各营都添点重家伙 —— 让鬼子也尝尝咱们新一团的厉害!”
他转身冲门口吼:“虎子!”
“到!” 警卫员像标枪似的扎进来。
“跑步去训练场,把侦察排小六子、尖刀队林骁给老子叫来!快!”
“是!” 虎子的脚步声急促远去。
火塘里的木柴噼啪爆响,团部只剩这声响和众人的粗喘。孔捷掐灭烟头,眼神利了起来。张大彪摩拳擦掌,沈泉、王怀保盯着门口,眼里全是火。
没多久,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帘掀开带进股春风,小六子和林骁大步跨进来,一身训练的尘土汗渍,眼神却利如刀,透着精悍。
“报告团长!副团长!侦察排排长小六子(尖刀队队长林骁)奉命报到!” 两人立正敬礼,声如斩钉。
李云龙两步跨到墙上的晋中态势图前,粗手指 “啪” 地拍在平遥与介休之间的太长公路 —— 那是敌我犬牙交错的地界。
“都听着!新一团这刀磨了半个多月,该见血了!新兵要开荤,老兵要活动筋骨!老子要情报,要详细的!” 他的手指重重敲着公路线。
“小六子!你们侦察排:第一,死死盯住太长公路平遥到介休段,特别是鬼子运输队!活动规律、押运兵力、车辆状况,一丝一毫都不能差!肥肉还是骨头,等你们的情报下锅!”
“第二!” 他的手指沿公路狠狠一划,“这条路上鬼子修了不少乌龟壳,据点扎堆像狗皮膏药!你们给老子把沿线据点梳一遍,特别是靠近咱们、位置紧要、好下口或碍事的!兵力、火力、工事、哨兵、弱点,都摸透了!自由探查,挑重点!把情况带回来!”
“明白!保证把公路上的‘钉子’探清楚!” 小六子胸膛一挺,眼里闪着猎人的光。
李云龙转向林骁:“林骁!你们尖刀队就一个任务 —— 配合侦察排,把活儿干得更细!” 他指着地图,“小六子负责大面,等他们筛出值得下手的据点,你们就像锥子扎进去,把据点的五脏六腑翻出来!
火力点在哪?鬼子是精神还是蔫坏?晚上是瞪着眼还是打呼噜?特别是火力配置、工事弱点、进出路线,老子要最细的!明白?”
“明白!保证把重点据点扒个底朝天!” 林骁眼里燃起兴奋,吼声铿锵。
“好!” 李云龙挥手,“具体怎么干自己想,互相照应!三天!三天后,老子要运输队的情报,要沿线据点的情报,还要重点据点的‘体检报告’!滚!”
两人敬礼,转身冲出门,身影消失在渐暖的风里。一场无声的猎杀,已然开场。
太长公路,四月上午的阳光带着暖意,但山风依然不小。小六子带着三个精干的侦察兵,趴在公路旁一处长满新草和灌木的山坡棱线后。几人脸上涂抹着泥灰,身上披着缀满草叶树枝的伪装网,如同山体的一部分。
下方,连接平遥和介休的土公路坑坑洼洼。小六子举着一副缴获的望远镜,镜片后眼神锐利如鹰。
“六哥,有动静!”旁边一个侦察兵低语。
远处传来引擎轰鸣。一辆蒙着绿帆布的日军卡车卷着尘土颠簸驶来,车头膏药旗刺眼。车厢盖得严实,但沉重的车体压出深辙。
“卡车一辆,载重中等。”小六子低语,身旁队员迅速在防水本上用暗号记录时间、车型、方向。小六子仔细观察轮胎印深浅和花纹磨损。
不久,三辆骡马大车由一个班无精打采的伪军押送而来,麻袋堆得鼓鼓囊囊。
“骡马大车三辆,粮食可能性大。”再次记录。
刚过中午,“大龙!十辆卡车!全帆布棚!” 小六子声音带着兴奋的颤抖。沉重的卡车压得路面呻吟,轮胎深深下陷。
“押运兵力:日军一个整编小队!约五十四人!三挺歪把子!两具掷弹筒!伪军一个排,约三十人,装备差!”
“载重极大!军火或大批粮食被服!” 小六子飞速判断,“记录!时间、详细兵力配置、车况!
第二天,小六子带人转移观察点,分出一组执行 “自由探查据点” 的命令。他们像幽灵在公路附近游弋,观察大小据点,很快盯上两个:南边靠近平遥的 “李庄堡”,北边靠近介休的 “青石峪”。
这两个据点像钉子,钉在运输队必经之路两侧,相距不过三十里。小六子立刻标注,派人联系林骁的尖刀队。
同一片暖阳下,离侦察点不远的陡峭山崖上,林骁像块与岩石相融的苔藓,贴在石缝里。山风卷着草香掠过,他脸上涂着深绿土褐油彩,穿的是用山本特工队布料改制、缀着新草碎石的伪装服,手里是缴获的 6 倍蔡司望远镜。
镜筒对着下方山谷的青石峪据点 —— 侦察排标记的重点目标之一。
据点依山而建,核心是两座青石碉堡,呈犄角之势,射击孔像毒蛇眼俯视着唯一通道。外围是铁丝网,上面挂着空罐头盒,风一吹叮当响 —— 廉价警报器。再外围是浅壕沟和几个土木掩体。
镜头移动,东侧碉堡二层射击孔后,隐约有歪把子机枪管。西侧碉堡顶,一个敞着怀的鬼子哨兵缩着脖子来回走,额头上渗着细汗。
“喜子,” 林骁的声音像气流飘到身后岩石后的王喜奎耳中,“西堡顶,哨兵,四百二十米,风向偏右,风速二级,晃动目标,有把握吗?”
王喜奎半个身子缩在岩石凹槽,身上盖着同款伪装网,缴获的九九式狙击步枪架在石棱上,枪身被晒得微热。他闭一只眼,另一只眼透过 4 倍瞄准镜套住那哨兵:“目标锁定。风稳,晃动轻,但他每走七步,会在西北角背阴处停五秒 —— 那是机会,把握八成。”
“好。标记:西堡顶,固定哨一名,轻装,无重武器。” 林骁低声说,身边的尖刀队员翻开防水小本,用炭笔飞快画着据点简易图,在西堡顶标注符号数字。
镜头继续扫,据点中央空地上,几个鬼子脱了外套围着火堆抽烟,步枪随意靠在旁边。南侧壕沟尽头,有个木板搭的简易厕所。
“二柱子。” 林骁低唤。
趴在下方石缝的二柱子应声:“到!”
“看见南面那厕所没?晚上想办法靠近,听听鬼子拉屎放屁时聊啥。”
“明白!” 二柱子舔舔干裂的唇,眼里闪着兴奋。他身边带着张攀 —— 尖刀队里那个会几种方言、能说简单日伪军话的家伙。晚上,是他的舞台。
林骁的望远镜像猎鹰眼,不放过任何细节:碉堡墙根的柴草堆(算燃料储备)、水井位置、土路宽度坡度、铁丝网上的破损处(疑似老乡弄开的)…… 都被他捕捉、分析、传递,由队员记在地图上。
夕阳把山崖染成暗金时,林骁才收回望远镜,身体因紧绷发僵。一张标注着火力点、哨位、工事、鬼子活动规律的青石峪 “解剖图”,已在尖刀队手里成形。
夜,黑得像墨,无星无月。
青石峪据点像头蜷在黑暗山谷的巨兽,两座碉堡的轮廓更显狰狞。探照灯光柱像独眼,有气无力地扫过外围铁丝网和空地,又懒洋洋收回去 —
离据点铁丝网不到五十米的乱石堆阴影里,王根生像块石头趴伏着,全身盖着沾新草泥土的伪装服,与环境完美融合。脸上涂着黑油彩,只露双在黑暗里发光的眼。
他身边是同样伪装的张顺,两人像冬眠初醒的蛇,气息压得极低,心跳都似放缓了。
探照灯光柱又扫过前方十几米,移开后,黑暗重新笼罩。
王根生动了,动作慢得像没有风声,腹部贴地,靠手肘脚尖的微小力量一点点蠕动,每次移动都利用地面起伏和新草掩护,避开探照灯可能的轨迹。张顺紧随其后,无声得像影子。
铁丝网越来越近,王根生的眼适应了黑暗,看清底部几个破洞 —— 老乡为捡据点垃圾弄开的,鬼子懒得补。他选个稍大的洞,身体像液体般滑过去,铁丝擦过伪装服,沙沙声被山风吞没。张顺也顺利潜入。
进了铁丝网,危险陡增,最近的碉堡才三十多米,射击孔像要吞人。两人更谨慎,几乎一寸寸挪,耳朵捕捉着任何声响。
碉堡里传来隐约的日语交谈,夹着咳嗽和哈欠。一个粗哑的声音抱怨天闷、清酒不够,另一个嘟囔着快换岗了。
王根生和张顺无声交换眼神,他小心地从怀里摸出缴获的日军铝饭盒,轻轻放在地上。饭盒内壁磨得光滑,像个微型潜望镜。他把眼凑近盒边,慢慢调整角度。
铝盒内壁清晰映出射击孔内的景象:昏黄灯光下,两个鬼子抱枪缩在避风处打盹,歪把子机枪架在射击孔旁,旁边没弹药箱,只有两个弹斗,地上堆着空酒瓶和饭盒。
王根生屏住呼吸,把画面刻在脑子里,慢慢收回饭盒,再次伏低。
时间流逝,夜风带着点凉,却不刺骨,碉堡里的交谈声低下去,只剩鼾声。
突然,据点中央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伴着手电晃动的光 —— 换岗的巡逻队来了!
王根生和张顺瞬间压到最低,几乎贴地,连呼吸都停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手电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他们藏身的乱石堆,几次从头顶掠过,能看见光柱里的尘埃。
张顺的手指下意识扣住腰间匕首,冰冷的触感传来。王根生用眼死死按住他,示意不许动。
巡逻队在离他们不到十米处停了下,一个伪军抱怨:“妈的闷死了…… 这鬼地方,八路才懒得来……” 另一个催:“少废话,换完岗回去歇着!”
手电光移开,脚步声朝另一座碉堡去了。
直到光亮和声音彻底消失在风里,王根生才慢慢吐出一口白雾。他和张顺再次交换眼神,以比来时慢十倍的速度,像在刀尖上跳舞,一点点退出铁丝网,隐没在无边黑暗里。只有冰冷的铝饭盒上,残留着射击孔内的画面,和他们在鬼门关走一遭的记忆。
第三天上午,一个振奋的情报来了:那十辆蒙厚帆布的日军卡车组成的车队,在一个日军小队和一个排伪军押送下,又从平遥驶向介休!车体重得压得路面呻吟,轮胎陷进泥土,车辙显示载重远超普通运输。正好在李庄堡和青石峪之间的路线上!
第三天傍晚,残阳如血,把团部小窗染得通红。
桌上摊着几张标满符号的草图:小六子带回的太长公路运输记录图,尤其醒目地标着那支十辆卡车、日军小队押运的车队情报(约两天一趟,规律强);旁边是公路沿线据点草图,其中两张被小六子放在最上面,用炭笔圈了重点:李庄堡和青石峪。
李云龙双手撑着桌沿,头快埋进地图里。孔捷也凑着,吊着手,眼神锐利,手指在图上点点戳戳。
小六子嗓子沙哑,先指着运输队情报,声音带着兴奋:“团长,副团长!太长公路这段摸到条‘大龙’!十辆卡车!押运的是一个日军小队,五十四人,三挺歪把子、两具掷弹筒,加一个伪军排三十人!车辙深得很,轮胎都快扁了,拉的不是军火就是粮食被服 —— 绝对是硬骨头,也是流油的肥肉!关键是规律,约两天一趟,就走这段路!”
他拿起那两张重点据点图:“按您命令,把沿线据点筛了一遍,揪出这两个最合适下嘴的‘软柿子’!”
先指一张图:“这个在公路南段,离平遥近,叫‘李庄堡’!卡在小山包上,视野好,但守备稀松!里面鬼子一个加强分队,顶多三十五人,歪把子二挺,没见掷弹筒!
伪军一个排三十来人,纯粹凑数,白天缩炮楼打牌,晚上哨兵抱着枪打瞌睡!工事破,铁丝网好几个窟窿!”
再指另一张:“这个在北边,靠近介休,叫‘青石峪’!位置偏点,在山沟里,守着进山小道,离公路就二里地!守备和李庄堡差不多,鬼子四十人左右,三挺歪把子,伪军一个排。关键是他们麻痹得很,工事年久失修,晚上哨位跟没有一样!林队长他们摸得更细,您看他们的图!”
林骁立刻接上,手指点着详图:“团长,副团长,青石峪就是个纸老虎!火力点、弱点、哨兵规律都标在图上了。”
他特意指王根生侦察的部分,“王根生昨晚摸进去看了,东边碉堡鬼子晚上缩着打盹,歪把子旁边就俩弹斗!最关键是,青石峪和李庄堡一南一北,正好卡在那十辆卡车的路线两侧,相距不到三十里!”
王根生点头补充:“没错团长!那地方看着有俩碉堡唬人,里面懒着呢!绝对是上好的磨刀石!油水可能比不上公路上的‘大龙’,但捏它风险小、见效快,正好给新兵开荤,搂点枪支弹药补咱们的缺!”
李云龙的目光在十辆卡车标记、李庄堡和青石峪草图上来回扫,最后死死盯住运输路线和两个据点,眼里的光像实质的闪电,嘴角咧开带着凶狠算计的笑。他猛地拍桌,震得茶缸跳起来:
“好!干得漂亮!小六子会挑,林骁、根生摸得够细!” 他的粗手指先戳在卡车标记上,再点向两个据点,最后画个圈把三点都圈进去,“孔二愣子!看见没?这块肥肉!十辆卡车的大肥肉!就卡在这两个软柿子中间!老子要是打这条‘大龙’,南边的李庄堡、北边的青石峪,能坐得住?他们敢不增援?!”
孔捷眼睛瞬间亮了,猛吸一口气:“老李!你是说…… 围点打援?不对,是打运输队,引蛇出洞,顺手把据点也……”
“没错!” 李云龙斩钉截铁地吼,脸上满是狰狞笑意,“老子打运输队这块肥肉!南边的李庄堡、北边的青石峪,听见枪响能不来?
只要他们敢出窝增援,老子就在半道设伏,把他们当磨刀石,给新兵开荤!要是他们龟缩不动,嘿嘿…… 运输队完蛋,老子掉过头来,凭他们那点守备,还不是手拿把攥?!”
他抬头扫过面前风尘仆仆却眼神灼灼的部下,战意像燎原烈火:“这块肥肉,这两块磨刀石,就是给新一团预备的好席!刀磨够快了,情报也摆案板上了!该动手了!传老子命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