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庄团部窑洞里,烟雾缭绕,比前几天炖肉的锅气更浓烈的是旱烟叶子燃烧的辛辣。李云龙盘腿坐在炕桌后,手指间夹着的卷烟快烧到指头了也没察觉,他正眯着眼,听三个营长扯着嗓子报数。
“团长!我们一营!”张大彪嗓门最亮,带着一股子刚啃完骨头的满足劲儿,“撒出去四个招兵点,周边能喘气的青壮都快筛遍了!
拉回来二百九十六个!全是能跑能跳、家里穷得叮当响、见了地主老财眼珠子都发红的硬茬子!个顶个的好苗子!”
王怀保不甘示弱,往前凑了半步:“三营也不差!七个村子,连带着山窝窝里的小寨子都摸到了!三百五十八个!好些个是亲眼瞅见咱七连那帮‘娃娃兵’(他故意加重音)跟着咱老兵在黑石沟砍完鬼子、回来还分了肉吃,眼热得不行,自个儿找上门的!”
沈泉推了推眼镜,声音平稳却透着分量:“二营动作稍缓,但更精细。筛掉了些根底不清白的,实打实招了二百个。
加上陆续归队的轻伤员和零星归建的老兵…团长,”他抬眼看向李云龙,报出最终数字,“截止今日午时,全团实有人员,两千一百八十四人!”
“两千一百八十四?!”李云龙猛地睁开眼,那截烟屁股终于烫了手,“嘶!”他甩甩手,脸上却像喝了一大碗烧刀子,腾起一片兴奋的红光,“好!他娘的好!沈泉,老子没白让你当这个家!两千多人马!这才像个主力团的架子!”
他蹭地从炕上跳下来,光脚踩在冰凉的地上也不觉得,大手一挥,斩钉截铁:
“传老子的命令!所有新招来的兵蛋子,甭管哪个村哪个寨子来的,统统打散!一个不留!分到你们三个营的各个连排班里去!
还有团直属的侦察排、警卫排、炮排、给老子插花着放!保证每个班,都要有见过血、能稳住阵脚的老兵!一对一?给老子盯紧点!
老子要的是老兵带新兵,手把手教怎么在鬼子的枪子儿底下活命、怎么用刺刀捅穿鬼子的肚皮!不是让新兵蛋子凑一堆听天书!听明白没有?”
“明白!”三个营长齐声应道,声音震得窑洞顶上的土簌簌往下掉。张大彪咧嘴直乐,王怀保摩拳擦掌,沈泉镜片后的目光也闪动着锐利的光。两千人的新一团,这刀把子,握在手里更沉了,挥出去,力道也更足了!
晋绥军358团指挥部,窗明几净,沙盘地图纤尘不染,与小王庄的土窑洞判若两个世界。楚云飞背着手,站在大幅的晋东南作战态势图前,目光锐利如鹰隼,正钉在标注着“小王庄”和“野骨岭”、“白马坡”那几个点上。
“不可思议…当真不可思议…”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被事实撼动的惊异,“乌合之众?我们眼中的泥腿子,竟有如此雷霆手段!
一夜之间,拔除两处坚固据点,更在预设战场全歼日军一个精锐步兵中队及附属炮兵分队!连带伪军,不下五百之众!这李云龙…真乃虎将!” 他猛地转过身,看向站在沙盘旁的参谋长方立功,“立功兄,此前我们都小觑此人了!”
方立功脸上同样残留着难以置信的神色,闻言立刻点头:“团座所言极是!此役绝非侥幸!情报精准、时机拿捏、火力运用、战场分割…环环相扣,狠辣果决!李云龙此人,用兵不拘一格,胆大包天却又心细如发!新一团战力,恐远超我等预估!”
他顿了一下,眉头紧锁起来,手指点向沙盘上另一处位置,“不过,团座,李云龙这把火烧得痛快,却也引来了麻烦。日军吃了大亏,报复心切,正在加紧构筑其囚笼锁链!尤其是我方中段这条至关重要的物资运输线!”
他手指沿着代表公路的细线移动,最终重重敲在一个醒目的红色标记上——老鸦砬子据点。
“此处,卡在我军物资进出之咽喉要道!原本驻守日军一个小分队加伪军一个连,尚可周旋。但自野骨岭、黑石沟被李云龙拔除后,日军明显加强了此处防备!”
方立功语气凝重,“最新情报,老鸦砬子据点,日军已增兵至一个加强小队,约八十人!配属伪军一个整编连,人数过百!其核心,是那座三层砖石主炮楼,配备九二式重机枪一挺,探照灯夜间扫视范围极大,火力覆盖极广!
更麻烦的是,它紧贴李云龙新一团的防区边缘,位置刁钻敏感。我们若要拔除此钉,兵力调动稍有不慎,极易引起新一团的误会,甚至擦枪走火!”
他抬起头,看向楚云飞,眼中带着忧虑:“团座,日军依托此据点,对我运输车队骚扰日益频繁,损耗直线上升!长此以往,各防区补给都将吃紧!
然我军目前各线压力均大,能抽调用于攻坚此据点的机动兵力,极限…仅一个加强营,配属一个炮兵排。若强攻,一旦久拖不决,河源县日军主力驰援…后果不堪设想!据测算,河源日军轻装强行军,最快四个小时即可抵达战场!”
“四个小时…”楚云飞重复着这个时间,眼神锐利如刀,在沙盘上老鸦砬子据点与河源县之间反复衡量。窑洞内一片沉寂,只有地图旁的老式挂钟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敲在人心上。
片刻,楚云飞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如同拨云见日:
“强攻硬取,非上策。此据点位置特殊,毗邻李云龙防区,这既是麻烦,或许也是契机!”
他看向方立功,“立功兄,备马!我亲自去一趟小王庄,拜会这位李团长!野骨岭他能一夜连破两钉,这老鸦砬子,未必不能成为我两家联手,再砸碎他囚笼一环的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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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庄的团部窑洞,气氛与上次旅长来时截然不同。李云龙大马金刀地坐在炕沿上,瞅着被虎子领进来的楚云飞和方立功,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像在看两只自个儿撞进网里的肥羊。
“哎哟!稀客!稀客啊!”李云龙嗓门洪亮,起身相迎,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翻炕桌上的粗瓷碗,“这不是楚团长吗?上次河源县城一别,兄弟我可是惦记得很呐!快请坐!虎子!愣着干啥?给楚团长和方参谋长倒水!拿咱最好的…呃…白开水!”
楚云飞一身笔挺的将校呢军装,与窑洞的土墙草席格格不入,脸上却带着无可挑剔的礼节性微笑:“云龙兄,久违了!冒昧来访,叨扰了。”
他环顾简陋却透着腾腾杀气的团部,目光在墙上挂着的日军尉官指挥刀上停留了一瞬,意有所指地笑道:“云龙兄这几日,动静可是不小啊!野骨岭、白马坡,两把大火烧得整个晋东南都亮堂了!兄弟我在西边,都听得真切,佩服之至!”
李云龙哈哈一笑,毫不客气地受了这恭维:“嗨!小打小闹,不值一提!穷哈哈的,不就靠从鬼子汉奸手里抠点嚼谷嘛!哪比得上楚团长你们晋绥军家大业大,吃皇粮的!”
他话锋一转,单刀直入,“楚团长这大忙人,今儿个屈尊降贵跑到我这穷山沟来,总不会是专门来夸我老李的吧?有事儿?”
楚云飞也不绕弯子,收敛笑容,神色郑重起来:“云龙兄快人快语!实不相瞒,兄弟此次前来,确有一事相商,关乎你我两家防区之安宁,更关乎打击日寇之大局!”他示意方立功。
方立功立刻上前一步,指着摊开在炕桌上的地图:“李团长,请看此处——老鸦砬子据点!此据点位置极其险恶,卡死我军重要补给线,对我358团防区,如同骨鲠在喉!
近期日军因贵部在野骨岭、黑石沟的凌厉攻势,已向此处增兵!现驻有日军精锐加强小队八十余人,伪军一个连一百二十余人!核心是其三层砖石炮楼,配重机枪、探照灯,工事坚固,易守难攻!”
李云龙凑过去,眯着眼看了看地图上那个刺眼的红点,又抬眼瞅了瞅楚云飞,没吭声,手指头在炕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楚云飞接话道:“此据点不拔,我部补给线随时有被切断之危!然其位置特殊,紧贴贵团防区。若我部单独强攻,一则兵力捉襟见肘,二则唯恐动作过大,引起贵部误会,反为不美。”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李云龙,“兄弟此来,是想与云龙兄商议,你我两家,能否联手,共除此患?我358团出主力负责攻坚!只求贵部能于侧翼,扼住河源方向可能之援军!为我争取时间!”
“联手打鬼子?”李云龙眼珠转了转,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搓着手,“楚团长,打鬼子我李云龙没二话!兄弟部队有困难,该帮一把也得帮一把!不过嘛…”
他拖长了调子,一副精打细算的模样,“你也知道,我新一团穷啊!刚招了点新兵蛋子,枪还没配齐呢!这打仗,可是要花钱的!子弹炮弹、跑腿费、弟兄们的辛苦钱、还有这担惊受怕的精神损失费…楚团长家大业大,你看这军费…是不是得意思意思?”
方立功在一旁听得眉头微蹙。楚云飞却似乎早料到李云龙会有此一问,脸上笑容不变,反而带着一丝了然:“云龙兄的难处,兄弟明白。不过,”
他话锋一转,手指再次点向地图上的老鸦砬子据点,声音沉稳有力,“云龙兄请看,此据点如同楔子,不仅威胁我补给线,其探照灯扫视范围,可是将贵团西侧大片活动区域也囊括其中!
其重机枪射界,更是隐隐指向贵团进出玉龙谷的一条侧翼通路!若此钉不除,贵团向西拓展,随时可能被其窥探、袭扰,岂非芒刺在背?”
他看着李云龙渐渐收起那副“奸商”嘴脸,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继续说道:“拔掉这颗钉子,扫清的是你我两家共同的障碍!打开的是你我防区之间更广阔的活动空间!这其中的战略价值,岂是区区军费可比?此乃双赢之局!云龙兄以为然否?”
窑洞里安静下来。李云龙不再敲桌子了,他盯着地图上那个代表老鸦砬子的红点,又抬眼看看楚云飞那张诚恳中带着强硬的脸,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这楚云飞,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
老鸦砬子那探照灯和重机枪,确实是个麻烦。阻援…打河源来的鬼子?他新一团刚扩编,正好拿这股援兵给新兵蛋子们练练胆!还能白得个人情,让楚云飞欠着…
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脸上瞬间堆起豪爽的笑容:
“哈哈哈!云飞兄不愧是明白人!这话说得在理!在理啊!这颗钉子,是碍着咱两家的事儿了!打!必须打掉!阻援?包在我新一团身上!
我让沈泉的二营,带上王成柱那几门宝贝疙瘩(指迫击炮和掷弹筒),,给你把河源来的鬼子,死死摁在增援的路上!保管他们连老鸦砬子的炮楼顶都瞅不着!”
楚云飞闻言,心中大石落地,脸上也露出真挚的笑容,抱拳道:“好!云龙兄痛快!兄弟在此先行谢过!事不宜迟,具体作战方案,我们即刻详商!以七日为期,如何?”
“成!就七天后!”李云龙大手一挥,眼中闪烁着好战的光芒,“楚团长,你就瞧好吧!咱新一团办事,保管让你满意!虎子!别倒你那白开水了!去,看看炊事班还有没有昨天炖肉的汤底子,给楚团长和方参谋长热热,暖暖身子!咱边吃边聊!”
窑洞外,晋东南的风卷过山梁。小王庄的练兵场杀声震天,两千多把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而一张针对老鸦砬子据点的无形大网,已在这简陋的窑洞里悄然织就。国共两位悍将的目光在地图上交汇,锋芒毕露,目标直指那三层阴森的炮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