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枯瘦的手指捏着银元,指腹摩挲着冰凉的币面,浑浊的眼睛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陈生站姿挺拔,眼神坦荡,苏瑶握着驳壳枪的手虽未松开,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意,赵刚则挠了挠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凶神恶煞。周院长扶了扶眼镜,轻声补充:“老人家,我们只是想找个地方歇脚,给孩子们煮点热饭,绝无歹意。”
山口千代子上前一步,用流利的傣语说了几句,语气恭敬。老人的神色缓和了些,叹了口气,侧身让开门口:“进来吧,村里的年轻人都躲进山了,只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夜里不太平,你们动静小点。”
院落不大,泥土地面被踩得结实,墙角种着几株三角梅,嫣红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老人领着他们进了堂屋,里面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墙角堆着晒干的稻草。“左边是柴房,右边两间厢房,你们自己分配。灶房在院子西头,有水缸,米缸里还有点糙米。”老人说完,便抱着一个竹编簸箕进了里屋,不再多言。
赵刚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揉着发酸的腿:“可算能歇会儿了,这山路走得我脚都磨起泡了。”他说着脱下草鞋,露出脚底红肿的水泡,疼得龇牙咧嘴。
苏瑶从背包里掏出一小瓶碘伏和纱布,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我给你处理一下,不然明天走不了路。”她动作轻柔,先用干净的布条擦掉伤口周围的泥污,再用棉签蘸着碘伏轻轻涂抹,赵刚疼得直抽气,却硬撑着没出声。
陈生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转身对周院长说:“周院长,您先歇着,我去院子里警戒。山口小姐,麻烦你去看看灶房能不能生火,煮点热粥给大家暖暖身子。”
“我跟你一起。”苏瑶抬头说道,手里还在给赵刚缠纱布。
陈生点头:“好,处理完跟我来。”
等苏瑶收拾好药瓶,走到院子里时,陈生正靠在门框上抽烟,烟头的火光在暮色中明灭。月光透过三角梅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平日里冷硬的轮廓柔和了许多。
“赵刚怎么样了?”陈生问道,将烟蒂踩灭在地上。
“没大碍,就是水泡破了,缠上纱布应该能撑住。”苏瑶走到他身边,并肩靠着门框,“你说阿朵会不会出事?她一个人去追踪陆承泽的人,太危险了。”
“阿朵常年在山林里行走,追踪和避险的本事比我们都强。”陈生转头看她,眼神温和,“而且她手里有枪,真遇到危险也能自保。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赶到腊戌,等她来汇合。”
苏瑶点点头,晚风拂过,带来淡淡的花香,她忽然想起在山神庙地窖里,陈生递给她匕首时的样子,脸颊微微发烫:“刚才在山神庙,谢谢你。”
“谢我什么?”陈生挑眉。
“谢谢你挡在我前面,还……还给我匕首。”苏瑶的声音越来越小,不敢看他的眼睛。
陈生轻笑一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自然又亲昵:“我们是铁三角,我不护着你护着谁?”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苏瑶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她僵硬地站在原地,脸颊烫得能煮熟鸡蛋。陈生似乎察觉到她的窘迫,收回手,转移话题:“对了,你刚才在地窖里想说什么?没等你开口就听到山口小姐的声音了。”
“我……我就是想问问你,顾曼丽真的不会死吗?”苏瑶赶紧顺着话题往下说,掩饰自己的慌乱。
“肯定不会。”陈生的眼神沉了下来,“顾曼丽出身名门,她父亲是北洋军阀时期的师长,后来投靠了汪伪政府,她从小就接受西式教育,还留过洋,心思缜密得很。她既然敢用手雷炸山神庙,就一定留了后路。而且她是陆承泽最信任的人,手里掌握着不少秘密,陆承泽也不会让她轻易死。”
“陆承泽又是个什么来头?”苏瑶好奇地问。
“陆承泽原本是军统的人,后来叛变投敌,靠着出卖同志步步高升,现在是汪伪政府特务委员会的副主任,手里握着生杀大权。”陈生的声音带着寒意,“他手段狠辣,城府极深,这次我们护送图纸,他肯定会亲自坐镇指挥,顾曼丽只是他的先锋。”
两人正说着,灶房里传来山口千代子的声音:“陈生,苏瑶,粥煮好了,过来吃饭吧。”
堂屋里,八仙桌上摆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糙米粥,还有一小碟咸菜和几个烤得金黄的红薯。周院长已经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张纸,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赵刚捧着一个红薯,吃得津津有味,嘴角还沾着薯泥。
“周院长,您在看什么?”陈生坐下问道,盛了一碗粥递给苏瑶。
周院长抬起头,将纸递给他:“这是我刚才整理的路线图,从这里到腊戌,除了马帮小路,还有一条水路,沿着澜沧江走,能快一天路程。不过水路风险更大,日军在沿江两岸设了不少哨卡。”
陈生看着图纸上的路线,眉头微皱:“水路虽然快,但太容易暴露。顾曼丽肯定猜到我们会走陆路,说不定已经在前面设伏了,水路或许是个突破口。”
“可是沿江的哨卡不好过啊。”赵刚咽下嘴里的红薯,“那些日军一个个跟狼似的,我们这么多人,很容易被发现。”
山口千代子端着粥坐下:“我倒是有个办法。我父亲以前跟傣族的船工打过交道,他们有专门的竹筏,能在浅滩行驶,而且熟悉沿江的地形,知道哪里有暗哨,哪里有隐蔽的水道。如果能找到他们帮忙,或许能避开日军的哨卡。”
“这主意不错。”陈生眼睛一亮,“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打听船工的消息。不过今晚得格外小心,这村子虽然偏僻,但保不齐有陆承泽的眼线。”
话音刚落,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陈生瞬间绷紧了神经,抬手示意众人噤声,自己则悄无声息地摸向门口,手里握紧了枪。
苏瑶和赵刚也立刻起身,各自找了掩护,枪口对准门口。周院长将图纸赶紧收好,藏进怀里。山口千代子则摸向腰间的南部十四式手枪,眼神警惕。
院子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道纤细的身影闪了进来,动作轻盈得像只猫。陈生正要开枪,却听到对方压低的声音:“是我,阿朵。”
他松了口气,收起枪:“你回来了?情况怎么样?”
阿朵走到堂屋,脸上带着一丝疲惫,额头上沾着汗珠:“陆承泽的人确实在运送军火,大概有十几箱,目的地是缅甸境内的一个秘密据点,就在腊戌郊外的一座破庙里。顾曼丽果然跟在后面,她带了二十多个人,都是精锐特务,还雇了几个当地的猎户做向导,速度很快,估计明天中午就能追上我们。”
“这么快?”赵刚吃了一惊,“那我们得赶紧走,不能在这里久留。”
“走不了了。”阿朵摇摇头,“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村子外围有几个陌生人在徘徊,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却四处张望,眼神很警惕,应该是顾曼丽派来的先头哨探。我们现在出去,正好撞上他们。”
陈生眉头紧锁:“看来我们被包围了。”他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往外看,夜色深沉,村里的灯火寥寥,远处的山林黑黢黢的,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那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吧?”苏瑶有些着急,手里的驳壳枪握得更紧了。
“别急。”陈生转过身,眼神沉稳,“顾曼丽的目的是图纸,不是要立刻杀我们。她派哨探过来,只是想确认我们的位置,等大部队到了再动手。我们可以趁夜色掩护,从村后的小路溜走,那里是片沼泽地,树木茂密,他们不容易追踪。”
“沼泽地?”山口千代子有些犹豫,“那里地形复杂,晚上走太危险了,很容易陷进去。”
“现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了。”陈生语气坚定,“赵刚,你去收拾东西,把干粮和水都带上,尽量轻便。苏瑶,你保护好周院长。山口小姐,你跟我一起,给大家带路。阿朵,你熟悉地形,殿后,一旦发现追兵,就开枪示警。”
“好!”众人齐声应道,立刻行动起来。
老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里屋门口,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叹了口气:“你们跟我来。”他领着众人穿过堂屋,来到后院,掀开墙角的一块木板,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这是以前躲避土匪的地道,能通到村后的山脚下,比走沼泽地安全。”
陈生又惊又喜:“老人家,太谢谢您了!”
“都是中国人,理应互相帮衬。”老人摆摆手,从墙角拿起一盏油灯点燃,“地道里不好走,你们小心点。出去后往西边走,那里有片竹林,穿过竹林就是马帮小路的另一条分支,能绕开顾曼丽的埋伏。”
“您怎么知道顾曼丽?”苏瑶好奇地问。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悲伤:“我儿子以前也是抗日的,就是被顾曼丽的人杀的。她的名声,在这一带臭得很。”他将油灯递给陈生,“快走吧,别让他们发现了。”
陈生接过油灯,深深看了老人一眼,说了声“保重”,便率先钻进了地道。地道狭窄低矮,只能弯腰前行,墙壁湿漉漉的,散发着泥土和霉味。油灯的光芒微弱,只能照亮前方几步远的路,众人排成一列,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
“老人家真是好人。”苏瑶轻声说道,紧跟在陈生身后。
“乱世之中,还是好人多。”陈生的声音在地道里回荡,“等抗战胜利了,我们一定要好好报答这些帮助过我们的人。”
地道比想象中长,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才看到前方有微弱的光亮。陈生示意众人停下,自己先凑过去查看,确认外面没有动静后,才推开头顶的木板,钻了出去。
外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照亮了脚下的路。众人陆续钻出地道,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都松了口气。
“按照老人家说的,往西边走。”陈生熄灭油灯,收好木板,“大家都打起精神,顾曼丽的人说不定很快就会发现我们跑了。”
众人刚走了没多远,就听到身后传来几声枪响,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阿朵回头看了一眼,说道:“他们发现我们跑了,正在追过来。”
“别回头,加快速度!”陈生喊道,率先往前跑去。
树林里荆棘丛生,脚下的路崎岖不平,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衣服被荆棘划破,脸上也添了几道划痕。苏瑶体力不支,渐渐落在了后面,陈生察觉到后,放慢脚步,伸手拉住她的手:“我带你跑。”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苏瑶心里一暖,顿时觉得有了力气,紧紧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跑。赵刚在旁边打趣:“陈哥,你这也太偏心了,怎么不拉拉我?”
“你小子体力比我还好,用得着拉?”陈生头也不回地说道,嘴角却带着笑意。
跑了大约一个时辰,众人实在跑不动了,便找了个隐蔽的山洞躲了起来。山洞不大,刚好能容下六个人,洞口被茂密的灌木丛遮挡,不易被发现。
赵刚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可……可算甩掉他们了,累死我了。”
苏瑶靠在陈生身边,脸颊通红,呼吸急促,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陈生从背包里掏出水壶,拧开盖子递给她:“喝点水,慢点喝。”
苏瑶接过水壶,喝了几口,感觉舒服了些。她看着陈生,发现他的衬衫也被汗水浸湿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结实的臂膀线条,心跳不由得又快了几分。
周院长从怀里掏出图纸,借着洞口透进来的月光看了看,确认图纸完好无损后,才放心地收好:“幸好没出什么差错,再走一天,应该就能到澜沧江边了。”
山口千代子靠在岩壁上,眼神有些恍惚,似乎在想什么心事。陈生注意到她的异样,问道:“山口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山口千代子回过神,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想起了我父亲。刚才那个老人家,让我想起了他,他以前也总说,乱世之中,中国人要互相帮衬。”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真希望能早点找到他,哪怕只是知道他的下落也好。”
“一定会找到的。”陈生安慰道,“等我们完成任务,我陪你一起找。陆承泽的据点在腊戌郊外,说不定你父亲的失踪,跟他有关。”
山口千代子点点头,眼里露出一丝希望:“谢谢你,陈生。”
就在这时,阿朵突然站起身,走到洞口,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有脚步声,很轻,不像是顾曼丽的人。”
众人立刻绷紧了神经,陈生示意大家不要出声,自己则悄悄走到洞口,透过灌木丛的缝隙往外看。
月光下,一道纤细的身影正朝着山洞走来,穿着一身蓝色的旗袍,裙摆上绣着精致的梅花图案,头发挽成一个发髻,手里提着一个皮箱,看起来像是个赶路的女学生。
“她是谁?”苏瑶压低声音问道。
陈生摇了摇头,眼神警惕:“不知道,看起来不像是特务,也不像是当地人。”
那女人走到山洞门口,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轻声说道:“里面的朋友,我没有恶意,只是路过这里,想借个地方歇脚。外面不安全,有特务在搜山。”
她的声音温柔动听,带着一丝江南口音。陈生犹豫了一下,觉得她不像是坏人,便从洞口走了出去:“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女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眉眼如画,眼神清澈,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她看着陈生,微微欠身:“我叫沈若雁,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学生,因为战乱,想回云南老家,没想到路上遇到了特务,只能躲进山里。”
“上海圣约翰大学?”苏瑶也走了出来,有些惊讶,“我以前也在上海读书,离圣约翰大学不远。”
沈若雁眼睛一亮:“真的吗?那太巧了!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同乡。”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欣喜,看起来很真诚。
陈生看着她,觉得她不像是在说谎,但心里还是有些警惕。他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山洞?”
“我刚才在山里迷路了,无意间看到的。”沈若雁解释道,“我看到洞口有灌木丛遮挡,觉得应该很隐蔽,就想过来歇脚。如果打扰到你们了,我现在就走。”她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陈生叫住她,“外面确实不安全,你要是不介意,就跟我们一起待在山洞里,等天亮了再走。”他觉得沈若雁一个孤身女子,在山里很危险,而且她的眼神清澈,不像是坏人。
沈若雁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谢谢你,先生。你们真是好人。”
她跟着陈生走进山洞,看到洞里的众人,微微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礼貌地笑了笑:“大家好,打扰了。”
赵刚打量着她,咂咂嘴:“没想到这荒山野岭的,还能遇到这么标致的女学生。”
沈若雁脸颊微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苏瑶看着她,觉得她很亲切,主动说道:“沈小姐,你坐吧,喝点水。”
沈若雁道谢后,坐在苏瑶身边,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她看了看众人,发现他们手里都拿着枪,眼神有些惊讶:“你们……你们是抗日的队伍?”
陈生点点头,没有隐瞒:“我们是护送重要文件去缅甸的,路上遇到了特务追杀。”
沈若雁眼神一亮,露出敬佩的神色:“原来你们是英雄!我一直很敬佩抗日的勇士,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们。”她从皮箱里拿出几块饼干,递给众人,“我这里有些饼干,大家尝尝,垫垫肚子。”
众人没有立刻接过,眼神都看向陈生。陈生觉得沈若雁看起来确实没有恶意,便点了点头:“那就多谢沈小姐了。”
众人接过饼干,慢慢吃了起来。沈若雁看着苏瑶,笑着说道:“小姐,你长得真漂亮,而且很勇敢,不像我,遇到一点事情就慌了神。”
“你也很勇敢啊,一个人敢走这么危险的路。”苏瑶笑着回应,对沈若雁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陈生坐在一旁,看着沈若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的言行举止都很得体,看起来确实像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学生,但她的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