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轮驶离黄浦江时,晨雾还未散尽。沈青梧倚在船舷边,手里把玩着支银质烟杆,烟锅里的烟草明明灭灭。“武汉的码头青帮势力大,”她忽然开口,侧脸在雾气里显得有些模糊,“我父亲以前跟他们的龙头老大杜月笙有过交情,到了那边报我的名字,至少能保你们三天平安。”
苏雪正低头翻看着那本黑色笔记本,闻言抬头:“你好像对各地的势力都了如指掌。”她指尖划过“清风楼”三个字,“松井石根在关东军时以狠辣出名,据说他当年在东北处决过不少抗联战士,这种人会屈尊在茶馆当老板?”
“扮猪吃老虎罢了。”陈生从身后走来,手里拿着三份船票,“沈小姐托人办的,说是走内河检疫站时能用得上。”他将票递给苏雪和刚从货舱上来的赵刚,“青帮的人虽然讲江湖义气,但跟日本人走得近,防着点总没错。”
赵刚把船票揣进怀里,摸了摸腰间的枪:“昨晚我在甲板上看到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总盯着咱们的舱房看,问他是哪的,只说自己是跑单帮的。”他往货轮尾部瞥了眼,“刚才还见他在烟囱旁边打电话,说的像是日语。”
沈青梧的烟杆顿了顿:“小林一茶虽然回了日本,但岗村肯定会派人跟过来。”她弹了弹烟灰,“这艘船是沈家的,船员都是老人,按理说不会有问题……”话音未落,就见个穿粗布短打的水手匆匆跑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怎么了?”苏雪注意到沈青梧的脸色变了。
“锅炉房的老王刚才发现,煤堆里藏了个发报机。”沈青梧的声音沉了沉,“是军用款,跟日本海军用的型号一样。”她转身往货舱走,“去看看就知道是谁的了。”
锅炉房里弥漫着煤烟味,老王正蹲在煤堆旁,手里拿着个黑色的金属盒子,上面还连着电线。“刚才添煤时碰着了,这东西硌得慌。”老王抹了把脸,“船上除了咱们,就那几个乘客——沈小姐您带来的人,还有个说是去武汉做药材生意的张老板。”
“张老板?”陈生皱眉,“就是赵刚说的那个穿风衣的?”
正说着,外面传来脚步声,那人果然来了。他穿着件熨帖的黑色风衣,金丝眼镜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光,手里还拎着个皮箱。“诸位在忙什么?”他笑眯眯地开口,中文带着点东北口音,“我这药材怕潮,想找个干燥的地方放放,听说锅炉房暖和。”
赵刚猛地按住腰间的枪:“这发报机是你的?”
那人推了推眼镜,笑容不变:“误会,我是做皮毛生意的,这是收发电报用的,跟客户联系方便。”他打开皮箱,里面果然堆着些貂皮,“不信你们看。”
沈青梧忽然笑了:“张老板是满洲来的吧?我听您这口音像奉天的。”她用烟杆指了指发报机,“这种军用发报机,在满洲国可不是随便能弄到的。”
那人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舒展开:“沈小姐好眼力。”他合上皮箱,“实不相瞒,我是满洲国商会的,这次去武汉是跟洋行谈生意。发报机是托朋友弄的,图个方便。”他往门口退了退,“既然诸位不方便,我就不打扰了。”
等他走后,赵刚啐了口:“我看他就是岗村派来的!要不要现在解决了?”
“别打草惊蛇。”陈生按住他的手,“他要是想动手,早就该有动作了。”他看向沈青梧,“这船到武汉要多久?”
“顺流的话,明天傍晚能到。”沈青梧把烟杆揣进兜里,“晚上轮流守着,我睡下铺,苏雪跟我一间,陈生和赵刚守在隔壁,有动静随时喊人。”她忽然看向苏雪,“你那本笔记本,最好藏严实点,刚才那人的眼睛一直在你包上瞟。”
苏雪摸了摸背包里的笔记本,心里有点发紧。回到舱房时,见沈青梧正从皮箱里往外拿东西——几件旗袍,个小巧的首饰盒,还有支银色的小手枪,枪柄上刻着朵梅花。“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沈青梧把枪递给苏雪,“保险在侧面,近距离能打穿钢板。”
苏雪接过枪,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安心了些:“你好像对枪很熟。”
“我父亲教的。”沈青梧打开首饰盒,里面放着枚玉坠,雕的是只凤凰,“他以前在法国军校待过,说女人也得学点防身术。”她把玉坠戴在苏雪脖子上,“这是暖玉,贴身戴着能安神。”
夜里,苏雪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总觉得睡不着。沈青梧似乎也没睡,正对着镜子摘耳环。“你跟陈生认识多久了?”沈青梧忽然问,镜子里的目光落在苏雪脸上。
“一年多了。”苏雪往被子里缩了缩,“在南京认识的,当时他在报社当记者,我在学校读书。”她想起第一次见陈生的情景——他穿着件灰色的中山装,在图书馆里翻旧报纸,阳光落在他的侧脸,睫毛很长。
“他对你不一样。”沈青梧转过身,嘴角带着点笑意,“在梧州码头时,你差点被流弹打着,他想都没想就扑过去了。”她拿起支口红,在指尖转着玩,“陈生这人看着冷淡,其实心里重情义,当年在法国,他为了救个犹太同学,跟盖世太保都敢硬碰硬。”
苏雪愣住了:“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父亲跟他父亲是旧识。”沈青梧的声音轻了些,“陈伯父当年是同盟会的,在上海办报社,后来被袁世凯的人杀了,陈生是跟着法国神父去的巴黎。”她把口红放下,“这些事,他没跟你说过吧?”
苏雪摇摇头。她确实不知道陈生的父亲是报社老板,只知道他在法国留过学,会说流利的法语和德语。
“他这人就这样,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沈青梧打了个哈欠,“睡吧,明天到了武汉,有的忙了。”
凌晨时分,苏雪被阵轻微的响动惊醒。沈青梧已经不在床上了,窗户开着条缝,冷风灌了进来。她连忙抓起枕边的枪,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正看见沈青梧在甲板上,对面站着的是那个姓张的男人。两人离得很近,不知道在说什么,张老板手里还拿着张纸,沈青梧看完后,狠狠攥成了团。
等沈青梧回来时,苏雪假装睡着,却听见她在低声打电话,说的是法语,语速很快,只隐约听清“领事馆”“公式”几个词。
第二天傍晚,货轮终于抵达武汉码头。岸边停着辆黑色轿车,司机穿着笔挺的西装,见到沈青梧,连忙打开车门:“小姐,老爷让我来接您,说家里炖了您爱喝的燕窝。”
“我先不回家。”沈青梧回头对陈生说,“你们去江汉路的德华饭店,我处理点事就过去。”她塞给陈生把钥匙,“302房,我让人订好的。”
德华饭店在法租界,离江汉路不远。陈生刚把行李放下,赵刚就从外面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张报纸。“刚才路过报亭,看见这上面有咱们的照片!”赵刚把报纸摊在桌上,社会版的头条印着“上海和记药房起火,疑为黑帮火并”,下面配着张模糊的照片,虽然看不清脸,但苏雪认出自己穿的那件学生装。
“岗村动作够快的。”陈生皱着眉,“这报纸是日本人办的,肯定是他让人发的,想让武汉的巡捕房注意咱们。”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街景,“看来清风楼暂时不能去了。”
苏雪忽然想起昨晚沈青梧和张老板的事,犹豫了下,还是说了出来:“昨晚我看见沈青梧跟那个张老板见面,好像还拿了张纸。她后来打电话,说的是法语,提到了领事馆和公式。”
陈生的脸色沉了沉:“她确实有问题。”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其中一页,“这是我托人查的,沈家根本没有船运公司,她父亲十年前就去世了,死于场意外——当时他在码头验货,被掉下来的集装箱砸中了。”
赵刚愣住了:“那她之前说的都是假的?”
“不好说。”陈生合上本子,“但她对我们没有恶意,不然在上海时,完全可以把我们卖给岗村。”他往门口看了眼,“等她来了问问就知道了。”
傍晚时,沈青梧来了,还带了个人——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眉眼跟她有几分像。“这是我弟弟,沈青枫。”沈青梧介绍道,“刚从法国回来,在领事馆做翻译。”
沈青枫笑着跟他们握手,中文带着点巴黎口音:“常听我姐姐提起诸位,说你们在上海干了件大事。”他往桌上瞥了眼,正好看见那张报纸,“这是岗村的手段,想逼你们露面。”
“你在法国领事馆做事?”陈生的目光落在沈青枫身上,“认识岗村宁次吗?”
“见过几次。”沈青枫倒了杯茶,“他去年来武汉参加过领事会议,还请我们去领事馆吃饭。”他放下茶杯,“我在领事馆的档案室看到过份文件,说黑龙会计划在武汉建个兵工厂,用的技术就是从和记药房弄走的公式。”
苏雪心里一动:“兵工厂在哪?”
“还没确定。”沈青枫摇摇头,“但文件里提到个名字——松井石根,说由他负责选址。”他看向陈生,“我姐姐说你们想查清风楼,其实那只是个幌子,松井真正的据点在汉口的租界,是家洋行,叫‘三井物产’。”
陈生看向沈青梧:“你为什么不早说?”
沈青梧叹了口气:“我怕你们不信。”她从包里拿出个信封,“这是我父亲当年的日记,他根本不是死于意外,是被松井石根推下去的,因为他发现了黑龙会想在武汉建兵工厂的计划。”她翻开日记,其中一页画着张草图,跟和记药房地下室的布局很像,“我这些年一直在查这事,假扮有船运公司,就是为了方便在长江沿线走动。”
苏雪忽然明白过来:“那个张老板,是你的人?”
“是我雇的侦探。”沈青梧点头,“他以前是巡捕房的,熟悉日本人的路数。昨晚他在船上发现那个发报机,就把说明书拓了下来,那上面有日军的编号,能查到是谁在用。”她看向沈青枫,“弟弟查到了吗?”
“查到了,是特高课的人,叫田中,以前在哈尔滨待过,杀过不少抗联的人。”沈青枫的声音冷了些,“他这次来武汉,是为了接应批设备——就是建兵工厂用的机床,明天下午到码头。”
陈生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既然这样,咱们就去码头截住他。”他看向赵刚,“你去弄辆卡车,再准备点炸药。”又转向沈青枫,“你能不能弄到码头的通行证?”
“没问题。”沈青枫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卡片,“法国领事馆的通行证,码头的巡捕都认识。”
第二天下午,他们分两拨去了码头。陈生和赵刚开着辆卡车,扮成运货的;苏雪和沈青梧跟着沈青枫,装作来接人的。码头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扛着箱子的搬运工。沈青枫指着远处的艘货轮:“就是那艘,日本丸,刚靠岸。”
苏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个穿风衣的男人在跟船员说话,正是那个张老板说的田中。他手里拿着个清单,正对着箱子上的编号核对。
“他身边有四个保镖,都带了枪。”沈青梧低声道,“卡车停在三号仓库后面,那里有个后门,等会儿把设备运到那就动手。”
陈生悄悄绕到仓库后面,赵刚已经把卡车停好了,还在周围撒了些汽油。“等他们把设备运过来,我就点火,趁乱把箱子搬到咱们车上。”赵刚手里拿着火柴,眼睛紧紧盯着仓库门口。
没过多久,田中带着人过来了,四个保镖抬着个大木箱,往仓库里走。陈生朝赵刚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跟了上去。仓库里堆满了货物,光线很暗。田中正指挥保镖把箱子放在角落,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刚想回头,就被陈生用枪顶住了后脑勺。
“别动。”陈生的声音很沉,“箱子里是什么?”
田中的身体僵住了:“是……是药材。”
赵刚上前撬开箱子,里面果然是些金属零件,上面还印着日文。“这是车床的零件。”赵刚骂了句,“狗日的想在武汉造军火!”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警笛声。田中忽然笑了:“你们跑不掉了,我早就通知巡捕房了。”
陈生心里一惊,刚想带田中离开,就见沈青梧匆匆跑进来:“快走!是沈青枫报的警!他根本不是我弟弟,是岗村派来的!”她手里还拿着张照片,上面是沈青枫和岗村的合影,“真正的沈青枫去年就死了,在巴黎被日本人暗杀的!”
赵刚愣住了:“那现在这个是……”
“特高课的特工,叫宫泽健二,是宫泽一郎的弟弟!”沈青梧往仓库后门指了指,“我刚才在码头看见他跟巡捕房的人说话,才发现不对。”
警笛声越来越近。陈生当机立断:“赵刚,把箱子炸了!苏雪,跟我走!”他拽着田中往后门跑,沈青梧紧随其后。赵刚掏出火柴,点燃地上的汽油,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他们刚跑出仓库,就见沈青枫带着巡捕过来了。“抓住他们!”沈青枫指着他们喊道,脸上哪还有刚才的温和。
田中趁机挣脱陈生的手,朝沈青枫跑去:“宫泽君,我在这!”
陈生抬手一枪,打中了田中的腿。沈青枫想开枪,却被沈青梧抢先了——她手里的梅花枪射出颗子弹,正好打在沈青枫的手腕上。“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沈青梧的声音带着恨意,“你冒充我弟弟,就是为了接近我们,拿到兵工厂的地址!”
混乱中,陈生拉着苏雪钻进卡车。赵刚已经发动了引擎,车子冲破围栏,往码头外驶去。苏雪回头望去,只见沈青梧正跟巡捕周旋,她的黑色旗袍在火光中格外显眼,像只浴火的凤凰。
“她怎么办?”苏雪急道。
“放心,她有办法脱身。”陈生紧紧握着方向盘,“她父亲当年在码头埋了条暗道,刚才跑的时候,我看见她往那边去了。”他转头看向苏雪,目光温柔了些,“咱们先去清风楼,松井石根肯定在那,得赶在他们把公式送回日本前拿到手。”
卡车驶过长江大桥时,苏雪忽然发现脖子上的凤凰玉坠不见了,想必是刚才在仓库里跑丢的。她心里有点失落,却听见陈生忽然说:“等这事结束,我带你去苏州,找最好的玉雕师傅,再给你雕个一模一样的。”
苏雪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夕阳透过车窗落在他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她忽然觉得,不管前面有多少危险,只要身边有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卡车渐渐驶远,消失在武汉的暮色里。远处的码头依旧火光冲天,而江汉路上的清风楼,正挂起盏盏灯笼,像只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等待着猎物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