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字,穿透虚掩的门缝,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无误地刺进楚灵的耳膜。
世界的声音仿佛在瞬间被抽空。
他扶着冰冷的门框,指尖下的力道大到几乎要陷进木头里,才没让自己当场软倒下去。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个字在反复回响,带着墨予白独有的、虚弱却不容抗拒的冷硬。
病房里,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被墨语嫣不敢置信的尖锐声音划破。
“哥,你说什么呢?你烧糊涂了?!是楚灵,是小灵救了你啊!”
傅青辰也急了,一步上前:“予白,你冷静点!你当时心跳都停了,是楚灵他……”
“我让你,让他滚。”
墨予白再次打断了他们,一字一顿。
他甚至没有睁眼,浓密的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颤抖的阴影,整个人就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玉雕,明明脆弱不堪,却固执地释放着最伤人的寒气。
门外的楚灵,听得清清楚楚。
他缓缓松开手,低头看着自己泛白的指节,忽然很想笑。
原来,他还是厌恶自己的。
是啊,怎么能不厌恶。
他那段不堪过往的活证据,是他伦理崩坏的耻辱柱。他对自己做的那些混账事,每一次想起,对他而言都是一次无休无止的凌迟。
现在他大难不死,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这个污点,从他的世界里彻底、干净地清除出去。
也好。
楚灵扯了扯嘴角,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
这样也好。
他转过身,来时的路仿佛变得无比漫长。他感觉不到腿的存在,只是机械地往前挪动,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照在身上,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游魂。
回到自己的病房,温晴正好端着水杯进来,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
“小灵?你怎么下床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楚灵摇了摇头,径直走回床边,把自己重重摔进柔软的床铺里,然后一把拉过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
“妈,我累了,想睡会儿。”
被子里,传来他闷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温晴满腹疑虑,却只当他身体虚弱,心疼地叹了口气,替他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无边的黑暗和窒息感将楚灵包裹。
他睁着眼睛,直到眼眶酸涩到极致,一滴滚烫的泪才终于砸落,迅速在冰冷的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另一边,墨予白的病房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墨语嫣气得眼圈通红,还想说什么,被傅青辰一把拉住,对她摇了摇头。
“你们都出去。”墨予白哑声命令。
“哥!”
“出去!”
最终,墨语嫣只能被傅青辰半拖半拽地带出了病房。
门关上的瞬间,墨予白紧绷的身体才骤然松懈下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了胸口的伤,疼得他额角青筋暴起。
他侧过头,看着床头柜上那杯已经凉透的水,挣扎着想去拿,可手臂却抖得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砰”的一声,从外面粗暴地推开。
墨文旭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寒气,大步走了进来。他刚下飞机就直奔医院,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阴云。
“你刚才说什么?”墨文旭的声音像是淬了冰,“我让你弟弟滚?”
墨予白像是没听见,转回头,重新闭上了眼睛,一副拒绝沟通的姿态。
“你给我装死?”墨文旭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他一把抓起床头柜上的病历板,狠狠摔在地上,“墨予白!我问你话呢!”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楚灵是你亲弟弟!你出事,他三天三夜没合眼,把陆家连根拔起为你报仇!你心跳停了,是他……是他用命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你现在醒了,第一句话就是让他滚?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墨文旭越说越气,指着他的鼻子骂。
墨予白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尤其是听到“用命”两个字时,他放在被子下的手死死攥成了拳。
可他依旧紧闭着双眼,用沉默对抗着一切。
“好,好得很!”墨文旭气急反笑,他盯着自己这个倔得像头驴的大儿子,直接掏出了手机,“你不认他是吧?我认!你不把他当弟弟,我把他当亲儿子疼!我现在就让秦昊发公告,全网推送!标题我都想好了——‘恭迎墨家二少楚灵,荣归故里’!”
他作势就要拨号。
“不行!”
墨予白猛地睁开眼,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终于迸出惊慌。他激动地想坐起来,却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又重重跌了回去。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开始疯狂地跳动。
“你凭什么不行?”墨文旭冷笑,“我墨文旭的儿子,我想让谁知道,谁就得知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墨予白急促地喘着气,汗水瞬间浸湿了额发,“爸,你不能……你不能把他的身份公开!”
“给我个理由!”
“……”墨予白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怎么说?
说他曾经禽兽不如地爱过自己的亲弟弟?说他把楚灵当成一个死人的替身,对他进行过惨无人道的折磨?
这些肮脏不堪的烂事,一旦被公开,楚灵要如何自处?
那些媒体的笔,会变成一把把最锋利的刀,把楚灵和他绑在一起,把那些过往血淋淋地剖开,贴上“禽兽”、“禁忌”的标签,让他一辈子都活在世人的指指点点里!
他会被那些流言蜚语,彻底毁掉的!
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墨文旭心头一软,终究是自己儿子。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予白,我知道你心里有坎。但是,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楚灵他……是个好孩子,他不该被你这么对待。”
“正因为他太好了……”墨予白痛苦地闭上了眼,声音破碎,“所以我才更不能原谅我自己。”
他配不上当他的哥哥。
他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离他远远的,让他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不要再被自己这个混蛋所污染。
“爸,”墨予白再次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是一片荒芜的平静,“你和妈,带他回京。给他最好的生活,给他公司股份,给他所有……弥补他。”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哀求。
“至于我,就留在海市,接手海市的业务。”
墨文旭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我们……这辈子,还是不要再见了。”墨予白说完这句话,耗尽了所有力气,彻底脱力地靠回枕头上。
“你说什么混账话!”
墨文旭气得一巴掌拍在床头柜上,厚重的玻璃水杯被震得跳起来,发出刺耳的叮当声。
“不见面?你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吗?他是你亲弟弟!”
“正因为是亲弟弟,才不能再见了!”墨予白低吼出声,胸口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起伏,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他闭上眼,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幅画面——在天文馆里,楚灵被他逼到角落,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满是屈辱和厌恶。
那个眼神,像一把淬了毒的刀,日日夜夜都在凌迟他的神经。
“爸,你根本不知道我对他……我对他做过什么!”他的声音破碎不堪,“我没脸见他!我也不配见他!”
他像一头被自己良心困住的野兽,在痛苦的牢笼里疯狂冲撞,找不到任何出口。
看着儿子这副自我折磨的样子,墨文旭的心终究是软了下来。他沉默了许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予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楚灵他……已经原谅你了。”
“他没有!”墨予白猛地抬头,眼眶赤红,“他只是可怜我!同情我!他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脏透了!我每天晚上闭上眼睛,都是他被我欺负,哭着求我放过的样子!我快疯了!”
他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发出了困兽般的嘶吼。
墨文旭胸口剧烈起伏,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墨予白一眼,转身摔门而出。
他径直走到了走廊尽头,楚灵的病房前。
推开门,他看到楚灵已经坐了起来,正靠在床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身宽大的病号服衬得他愈发消瘦,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掉。
听到开门声,楚灵缓缓转过头。
“楚灵,”墨文旭走到他床边,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那个混账小子,是怕他以前做的那些事曝光,会让你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才故意说那些混账话气你走。”
楚灵的睫毛轻轻颤了颤,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墨文旭看着他这副样子,心脏一阵抽痛。他伸出手,想像寻常父亲那样,摸摸儿子的头,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
他收回手,沉声开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不要你,我要!”
“你是我墨文旭的儿子,是墨家名正言顺的二少爷。”
“跟爸回家。”
楚灵安静地听着,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他抬起头,迎上墨文旭充满期盼和愧疚的目光,许久,才动了动干裂的嘴唇。
他问:
“家?”
“嗯,回家。等你好一点我就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