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微熹。
朱瞻基踱步来到姜泥居住的那间简陋小屋外,也未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屋内,姜泥还抱着她那视若珍宝的小钱盒,睡得正沉。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正做着什么美梦,大抵是梦见了数不清的铜钱。
朱瞻基故意弄出些声响。
姜泥嘤咛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待看清站在床前的是谁时,瞬间惊醒,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猛地坐起,一把将钱盒紧紧抱在怀里,警惕地瞪着朱瞻基:“你……你怎么进来了!”
“来看看我的小丫鬟睡得可好。”朱瞻基笑得像只狐狸,目光落在那个钱盒上,“顺便提醒你,昨晚某人刺杀又失败了。按照老规矩,赌注……是不是该付了?”
姜泥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抱着钱盒的手更紧了,小声嘟囔:“……能不能……下次一起算?”
“你说呢?”朱瞻基挑眉,伸出手,意思再明显不过。
姜泥苦着脸,万分不舍地、慢吞吞地打开钱盒,里面是她一枚一枚辛苦攒下的铜钱,还有几小块碎银子。她咬了咬牙,闭上眼睛,像是要经历什么酷刑般,将盒子递了过去。
朱瞻基毫不客气地接过,掂量了一下,随手揣进怀里:“谢了。走吧,陪我去钓鱼。”
“不去!”姜泥赌气地扭过头,她的心在滴血,那可是她存了好久好久的钱!
“哦?”朱瞻基慢悠悠地道,“听说城东新开了家胭脂铺,颜色很是不错,本来还想说,今天谁陪我去钓鱼,回来就赏她几盒……”
姜泥耳朵动了动,但依旧强撑着不回头。
朱瞻基继续加码:“还有杏花楼的桂花糕,刚出炉的最是香甜……”
姜泥的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外加,这个月的月钱,提前发双倍。”朱瞻基抛出了杀手锏。
姜泥猛地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但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哼了一声:“……就看在桂花糕的份上!可不是为了月钱!”
“是是是,为了桂花糕。”朱瞻基从怀里摸出几枚刚才“赢”来的铜钱,抛给她,“喏,先付点定钱。”
姜泥手忙脚乱地接住,攥在手心,这才磨磨蹭蹭地起床梳洗。
听潮亭畔,湖水微澜。
老黄早已备好了鱼竿和小凳,咧着嘴在一旁伺候。朱瞻基悠闲地坐下,抛竿入水。姜泥则气鼓鼓地坐在不远处,拿着根树枝无聊地划拉着水面,心里还在为她那盒“巨款”哀悼。
一袭白衣的南宫仆射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附近,抱刀立于一棵柳树下,身影清冷,与这闲适的垂钓场面格格不入。
这时,身姿婀娜、容貌艳丽的婢女红薯端着红漆木盘走了过来,上面放着精致的小菜和一壶美酒。她先是向朱瞻基盈盈一礼,然后便笑着走向南宫仆射。
“南宫公子,这是世子爷吩咐送来的酒菜,您用些吧?”红薯声音甜美,带着北凉女子特有的爽利劲儿。
南宫仆射目光依旧望着湖面,看都没看那诱人的酒菜,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不用。”
红薯微微一怔,也不觉尴尬,反而觉得这位南宫公子冷冷清清的样子,和世子身边另一位不爱说话的婢女青鸟颇有几分相似。她看着南宫仆射那精致完美的侧脸,一时竟生出些好奇,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笑道:“南宫公子,您这皮肤可真好啊,比我们女子还……”
话未说完,她的手还未触及南宫仆射的脸颊,南宫仆射的手已如电般抬起,精准地拍在了她的手腕上。
“啪”的一声轻响,并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红薯吃痛,“哎呦”一声缩回手,手腕上已泛起一道红痕。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了,连忙敛衽道歉:“奴婢失礼了,公子莫怪。”
南宫仆射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只苍蝇。
恰在此时,朱瞻基的声音传来:“红薯,下去吧。”
“是,世子爷。”红薯如蒙大赦,连忙端着盘子退下了。
朱瞻基放下鱼竿,站起身,走到南宫仆射身边。他手里抓着一把鱼饵,随手撒入湖中,霎时间,无数锦鲤闻讯而来,在水中争相翻涌,漾起层层涟漪和金红的光芒。
“喏,后面就是听潮亭。”
朱瞻基用下巴点了点那座巍峨的阁楼,“看在同行一路的份上,允你进去一个时辰。里面的书,随你看。这报酬,不算薄待你吧?”
南宫仆射的目光终于从湖面移开,落在那座象征着北凉武学乃至天下武学圣地的听潮亭上,眼中闪过一丝灼热。但她很快收回目光,看向朱瞻基。
“一个时辰不够,如何才能允我久待?”
朱瞻基闻言,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她,那笑容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却又藏着别样的深意。
“简单。”
他微微一笑说道。
“成为我的人。”
他顿了顿,看着南宫仆射那双清冷的眸子,继续说道,语气变得认真了几分。
“只要你成了我的人,日后,这听潮亭对你而言,便是畅通无阻。你想杀的人,我帮你杀;你想学的武功,我帮你找来;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尽全力助你完成。你做不到的,我帮你做;你不到的,我更要帮你做。”
“一句话,”朱瞻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笃定和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必将实现的事实,“只要你点头,以后,我就是你最强的后盾。”
南宫仆射静静地听着,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成为我的人……最强的后盾……
这些话,简单,直接,甚至有些霸道。从小到大,她孤身一人,背负血海深仇,在刀光剑影中挣扎求存,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第一次,有人将如此直白的庇护和承诺,摆在她的面前。
她看着朱瞻基,看了很久,似乎想从他脸上分辨出这些话里有几分真心,几分玩笑。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绪:“可我要杀的人……很强,比老黄还要强。”
朱瞻基笑了,笑容里是绝对的自信,仿佛天下英雄皆不入眼。
“你放心。”
他语气轻松,却掷地有声,“再强,能强得过王仙芝?给我几个月时间,就是那武帝城头自称天下第二的老家伙,我也杀给你看。”
南宫仆射沉默了片刻。
这些话,很动听,很诱人,足以让无数在仇恨中挣扎的人为之疯狂,但她终究是南宫仆射。她的仇,她的路,必须由她自己手中的绣冬春雷去斩开。
假手他人,即便成功了,又有什么意义?若只是这种报仇,那她何不干脆等上几十年,等着仇敌老死病榻?所以,这话她只是听听而已,并未当真。
那“杀王仙芝”的狂言,更是只当作少年人意气风发的玩笑。
眼下,进入听潮亭,提升自身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南宫仆射迎着朱瞻基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达成一项交易。
“好。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就在这时,天际传来一声尖锐的鹰唳。
一只神骏的苍鹰俯冲而下,准确地落在了朱瞻基伸出的手臂上。朱瞻基从其脚踝处的铜管中取出一小卷纸条,展开看了一眼。
片刻后,院外便传来了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还伴随着一把热情到近乎谄媚的洪亮嗓音。
“世子!我的世子哎!禄球儿可想死您了!”
只见一个体型肥硕如球、穿着华丽锦袍的胖子,连滚带爬般地跑了过来,脸上堆满了夸张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正是北凉王义子,号称北凉首席纨绔帮闲的褚禄山!
他跑到近前,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抱着朱瞻基的腿就不撒手,声泪俱下。
“世子!您这一走就是三年,可苦了禄球儿了!禄球儿是日也想,夜也想,吃饭不香,睡觉不甜,就盼着您早日回府啊!”
朱瞻基似乎早已习惯他这副做派,用脚轻轻踢了踢他,笑骂道。
“起来起来,少来这套。瞧你这满面红光的,像是吃不下饭的样子?”
褚禄山就势爬起来,搓着手,嘿嘿笑道:“这不是见到世子,心情舒畅,胃口自然就好了嘛!”
他凑近几步,压低声音,小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世子,跟您说个好消息!紫金楼新来了一位花魁,听说那模样,啧啧,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而且还是个清倌人,架子大得很!您看……”
朱瞻基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脸上那副“真武转世”的深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标准的纨绔子弟式的好奇与急色。
“哦?真有如此绝色?在哪呢?快带本世子去看看!”
“好嘞!马车都给您备好了!就等您移驾了!”
褚禄山点头哈腰,脸上的肥肉都笑挤在了一起。
“走着!”
朱瞻基大手一挥,仿佛刚才那个说要杀王仙芝、要当人最强后盾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转头对老黄和姜泥道:“老黄,你看家,小泥人,跟我走,带你去见见世面!”
姜泥气得跺脚:“我才不去那种地方!”
但朱瞻基哪里容她拒绝,示意褚禄山。褚禄山立刻心领神会,对着姜泥也是满脸堆笑(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这小姑娘是谁,但世子爷看重的人,他自然不敢怠慢)。
“小姑娘,一起去玩玩嘛,紫金楼的点心也是一绝哦?”
最终,在北凉新一代纨绔头子褚禄山的簇拥下,恢复了“本色”的世子徐凤年,兴致勃勃地朝着紫金楼而去。
南宫仆射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瞬间变脸、勾着褚禄山的肩膀讨论花魁身材、渐行渐远的背影,清冷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这个人,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
而老黄,则挠了挠他那头乱发,望着世子的背影,嘿嘿傻笑了两声,低声嘟囔了句。
“少爷这装纨绔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不过,好像也不全是装?”
他摇摇头,背起剑匣,晃晃悠悠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