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站,于府。
府邸朴素,一如主人当年。庭院中,一株虬劲的老梅凌寒独放,暗香浮动。朱瞻基并未惊动太多人,只带着两名亲随,悄然而至。
书房内,一位老者正在挥毫泼墨。他须发皆白,如银似雪,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沧桑,然而那腰杆依旧挺得笔直,执笔的手稳如磐石,不见丝毫颤抖。
更令人称奇的是,他面色红润,气息悠长,隐隐透着一股中正平和的温润之气——正是修炼《紫霞神功》至大成境界的征兆。
“于卿,好兴致。”朱瞻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于谦闻声,搁下笔,缓缓转过身,眼中并无太多惊诧,只有一种历经沧桑的平静和洞悉世事的了然。他撩袍欲拜:“老臣参见……”
“免了。”
朱瞻基快走几步,托住他的手臂,触手处温润坚韧,气血之充盈远超寻常耄耋老人。
“你我君臣数十载,这些虚礼就免了。朕只是路过,进来看看你这老倔牛,身子骨可还硬朗?”
于谦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
“托皇上洪福,老臣这把老骨头,吃着皇上的俸禄,练着皇上赐下的功法,一时半刻还散不了架。”
他的目光扫过朱瞻基,带着深深的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皇上龙精虎猛,功力通玄,倒是愈发深不可测了。只是……眉宇间似有倦色?”
朱瞻基走到书案前,看着那幅墨迹未干的“社稷千秋”大字,笔力雄浑,正气凛然,叹道。
“江山易改,孤心难安。看到卿家依旧精神矍铄,笔耕不辍,朕心甚慰。这紫霞神功,看来卿是得其真味了。”
“皇上谬赞。不过是修身养性,苟延残年罢了。”
于谦语气平和,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皇上心系万民,宵衣旰食,也当珍重龙体。这大明江山,终究还需皇上这定海神针。”
君臣二人相对而坐,品着清茶,说的多是国事民生、地方吏治。
于谦虽已远离中枢多年,但耳目灵通,见解依旧犀利深刻,许多地方上的积弊被他三言两语点破,直指要害。
朱瞻基静静听着,偶尔颔首,心中感慨万千。
这位曾经的头铁状元,在岁月的沉淀和武学的滋养下,锋芒内敛,智慧却愈发醇厚。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横冲直撞的愣头青,却依旧是那个心系社稷、直言敢谏的于少保。
第二站,京郊大营。
曾经的西郊大营早已扩建,旌旗猎猎,演武场上喊杀震天。但朱瞻基没有惊动那些正在操练的新兵,而是径直去了营后一处僻静的小院。
院门推开,一股浓郁的药酒味混合着汗味扑面而来。
一个须发皆张、壮硕得如同铁塔般的老人,正赤裸着古铜色的上半身,仅穿着一条宽松的牛鼻裤,在院中呼喝着挥舞一杆沉重的镔铁长枪。
枪风呼啸,招式大开大合,刚猛霸道,正是朱瞻基当年亲传的“大伏魔枪法”!
只是岁月终究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动作不复当年的迅捷如风,力量感却依旧迫人,每一枪刺出,空气都发出沉闷的爆响。
他背上那道三寸长的刀疤,如今已蔓延成一片狰狞的旧伤,随着肌肉的贲张而微微起伏。
“熊大!”朱瞻基笑着唤道。
那老人闻声,猛地收枪,沉重的枪杆“咚”地一声杵在地上,青砖裂开几道细纹。
他转过身,正是当年那个在募兵处一鸣惊人的熊大力!
他看清来人,铜铃般的眼睛瞬间瞪圆,随即咧开大嘴,露出缺了几颗牙的笑容,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声若洪钟。
“末将熊大力,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震得院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快起来!”朱瞻基上前扶起他,拍了拍他岩石般坚硬的肩膀,感受着那依旧澎湃的生命力,“你这老小子,这伏魔枪法耍的,还能上阵杀敌啊!”
熊大力嘿嘿笑着,挠了挠光秃秃的后脑勺,这个习惯性的动作让朱瞻基恍惚间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憨直的码头苦力:
“托皇上的福!皇上当年赐下的龙象功和这枪法,是末将的命根子!每日不耍几趟,浑身不得劲!就是……就是这腰腿,不如当年利索喽。”
他语气带着点自嘲,眼中却满是骄傲和对眼前这位帝王的绝对忠诚。
朱瞻基看着他布满风霜却精神奕奕的脸,又想起当年他背着瘦弱同乡挤在人群前的样子,想起他在校场上挥舞八十斤石锁的悍勇,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好,好!龙骧铁骑的老底子,也就剩下你们这些老家伙了。看到你们都好,朕就高兴。”
君臣二人坐在院中石凳上,熊大力拿出珍藏的烈酒。
朱瞻基破例小酌了一杯,听着这位老部下絮叨着营中的琐事,抱怨着新兵蛋子不如他们当年刻苦,又得意地炫耀着自己带出的几个好苗子。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那个热火朝天、充满希望的练兵岁月。
第三站,杨阁老墓前。
巍巍钟山,苍松翠柏。
朱瞻基换上了一身素色常服,独自一人来到一片庄严肃穆的墓园。
他停在一座规制极高、碑文由他亲笔御书的墓碑前。碑上刻着: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之墓。
寒风掠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朱瞻基负手而立,凝视着冰冷的石碑,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须发皆白、永远从容镇定、智谋深远的内阁首辅。
“杨师傅……”
朱瞻基的声音低沉,带着深深的怀念,“朕又来看你了。朝中诸事繁杂,有时真想再听听你的谏言。”
他蹲下身,亲手拔去碑前几株新冒的杂草,动作轻柔。
“你走时,朕答应过你,定要这天下承平,百姓富足。如今,算是做到了几分吧?只是这高处不胜寒,身边能说几句贴心话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他沉默良久,对着墓碑深深一揖。
这位辅佐了他爷爷,他父亲和他三代君王,为大明中兴立下汗马功劳的股肱之臣,是他帝王生涯中不可或缺的好帮手。
杨士奇等阁老的离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第四站,汉王、赵王墓前。
离开杨士奇的墓园,朱瞻基又去了另一处更为偏僻的山坳。
这里安葬着他的两位皇叔——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
朱高煦的墓略显孤寂,碑文简单。
朱瞻基站在墓前,神色复杂。这位曾经野心勃勃、勇猛善战、给他制造了无数麻烦的二叔,最终也没能逃脱命运的藩篱。
“二叔……”
朱瞻基轻叹一声。
“当年搞那些阴谋诡计,只想着夺位。你还一直记恨胖爹,看不上他,但你就是不如他,懂吗?因为他有我这个好儿子。”
他蹲下身,手指拂过冰冷的碑石,仿佛要抹去上面的尘埃与隔阂。
“权力之争,自古无情。但血脉相连,终究无法斩断。如今尘埃落定,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说。朕只愿你在地下,能得一份安宁。”
他取出一壶酒,缓缓洒在墓前。酒香弥漫,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接着,他走到旁边朱高燧的墓前。
这位精于算计、善于在夹缝中生存的三叔,墓地的规制反而比朱高煦稍高些。
“三叔。”
朱瞻基的语调带着一丝淡淡的讥诮,更多的却是看透后的平静。
“你一生算计来算计去,最终却也未能如愿。要不是我放你们一马,你能算到自己是什么结局吗?”
他同样洒下一杯酒。
“你与二叔暗中那些勾当……朕当年从来都没有放在眼里过。如今时移世易,往事如烟。朕今日来此,算是全了这份叔侄情谊。黄泉路上,望你们兄弟能放下恩怨。”
“见到我爹,代我问声好。”
祭奠完两位皇叔,山风更劲,吹得朱瞻基的衣袍猎猎作响。
第五站,姚少师墓前。
鸡鸣寺后山竹林掩映处,青石垒砌的僧塔静立苔痕深处。
碑上仅刻九字:“太子少师姚广孝之墓”。
朱瞻基拂去塔前落叶,指尖触到冰凉的“恭靖”谥号刻痕——那是朱棣亲定的最后评价。
山风穿林而过,似有禅院落子声回荡。
“老和尚,朕带了你最爱的云顶雪芽。”
朱瞻基倾壶浇茶,水痕在碑石上蜿蜒如棋路。
“当年朕和你说‘棋局之外方是天地’,如今这盘大明的棋……”
他望向远处金陵城郭,炊烟缭绕如未散的硝烟。
“朕下得可还入你法眼?”
寂静中唯有竹涛低吟。
他想起那个夜晚,姚广孝在病榻递来《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注解,枯手如竹枝。
“殿下切记,修罗杀场易渡,人心渊薮难平。”
此刻摩挲着早已泛黄的经卷,朱瞻基忽觉倦意蚀骨。
这位黑衣宰相一生不蓄发、不纳婢,临终前竟将万两赈灾金散尽乡里。
他抵住碑石低声说道。
“老和尚,你死在太早了。”
姚广孝在朱高炽登基没多久就去世了。
因为他没有修行什么武功,所以自然就死的快了些。
第六站,忠毅伯也先墓。
居庸关外野长城下,一块大碑矗立在沙棘丛中。
朱瞻基解下玄色大氅覆于碑座,烈酒泼溅黄沙,瞬间被北风卷成霜粒。
“也先,朕来看你了。”
他屈指弹向碑顶。
“你说要替大明守百年边关,怎的才七十多岁就去世了?”
墓碑沉默以对。远处河套平原的牧歌声随风飘来。那里曾是瓦剌旧部放牧之地,如今汉蒙孩童共骑一马追逐旱獭。
“希望你下辈子能继续为大明发光发热。”
“放心,你长子博罗纳哈勒上月大破鞑靼残部,朕已授他杜尔伯特指挥使……你们瓦剌人的鹰,终于落在大明的臂鞲上了。”
山巅残阳如血,朱瞻基的孤影在无字碑上越拉越长。
至亲、恩师、对手、归臣……帝王路上所有能映照他生命的镜子,终究都化作了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