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朱瞻基的境界稳定了下来。
他的目光,凝滞在那碗清可见底的冷粥与霉斑点点的粗馒上。
窗外,凛冽的寒风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尖啸着撕扯破旧的窗棂,将太液池那令人骨髓生寒的湿冷死气,蛮横地灌入这曾象征无上尊荣的宫室。
他嘴角那抹难以言喻的弧度未曾褪去,反而沉淀为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没有怒意翻涌,亦无悲戚萦怀,唯余一种勘破万丈红尘、看尽星移斗转兴衰轮回后的亘古寂然。指尖,在冰冷蒲团的边缘,极轻地一叩。
“影卫可在。”
声音低沉,却似带着穿透时空壁障的涟漪,在死寂中荡开。
角落的阴影无声地蠕动、凝聚,一个全身包裹在玄色劲装中的人影,如墨汁滴落宣纸般,显现在昏沉的光线里。
来人单膝跪地,头颅深埋,姿态是刻入骨髓、融入血脉的敬畏,仿佛朝拜的不是一个被尘世遗忘的老者,而是高踞九天、俯瞰人间生灭的神只。
“主上,属下在!”
声音嘶哑,如同砂砾摩擦,剥离了所有人间的温度,但那压抑在平静语调下的细微颤抖,泄露了其内心难以言喻的激动——久违的召唤终于降临!
朱瞻基眼帘微垂,声音平缓无波。
“说一下,自我之后,传了多少代,现在的大明又是什么情况。”
黑影的身躯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强弓,汇报声如同冰冷的铁流,一字一句,凿入这比冰窟更寒的死寂。
“主上之后,是您儿子景泰帝朱祁铭继位,再便是您孙子弘治帝朱见深,曾孙正德帝朱佑樘,曾曾孙嘉靖帝朱厚燳,曾曾曾孙永泰帝朱载镕,还有现在的曾曾曾曾孙万历帝朱翊钧……”
“……如今掌印太监刘瑾,司礼监批红之权尽握其手。内阁票拟形同废纸,六部堂官非其党羽则遭罢黜流放。”
“吏部铨选,明码标价:知府五万两,道员三万两,科道言官亦需万两白银方可补缺。国库岁入,泰半流入内帑及阉宦私囊,太仓银库几近空悬,九边将士粮饷拖欠已逾二十七月,空额几达半数!”
“如今海外的各州封地都近乎独立,三十年前就不曾再纳贡交税了。”
“荆襄流火山:湖广、河南、陕西三省交界,流民蚁聚逾百万,号‘平天军’。”
“前岁攻陷郧阳府,知府头颅悬于城门示众三日。官军屡次进剿,损兵折将,现其已据房县、竹山,开仓放粮,设官立制,俨然割据一方。”
影卫的声音无波无澜,却字字浸透尸山血海。
“赣闽粤边烈焰:南赣、汀州、漳州三府交界的武夷天险,矿徒、逃军、破产山民啸聚,树‘铲平王’大旗。”
“连破县城七座,杀官吏,焚衙署,开牢纵囚。官军畏其凶悍、地险,逡巡不敢入山清剿。”
“齐鲁血泪:山东赤地千里,大旱连年,蝗灾蔽日。青州饥民易子而食,惨绝人寰,巡抚孙某仍强征辽饷如故。”
“饥民愤而聚众数万,破莱芜,杀县令,开官仓。兖州鲁王田庄遭袭,管事太监被乱锄分尸。乱象沿运河蔓延,漕运命脉,时断时续,京师粮价飞腾。”
“昔日沟通海疆之旧港,今已彻底荒废。海禁复严如铁桶,片板不得下海。浙闽沿海豪商、渔民生计断绝,或附东瀛浪人为寇,或自竖旗号。‘五峰余孽’勾结东瀛浪人,船队千帆,屡破沿海卫所。”
“上月攻陷福建铜山所,劫掠货殖、妇女,沿海州县白昼亦紧闭城门,风声鹤唳,海疆糜烂。”
“蓟镇、辽东、宣大诸边关,军士缺饷已逾二十七月。”
“士卒衣不蔽体,食仅糟糠秕谷。大同副总兵张俊克扣饷银事发,被乱兵枭首辕门。宣府参将李彬弹压索饷士卒,反被乱箭射杀。”
“北虏(指当年未被彻底剿灭、后复叛独立的蒙古诸部残众)侦知边备空虚如筛,小股游骑越墙剽掠,如入无人之境,边民苦不堪言。”
“各地藩王,尤以河南福王、湖广楚王、蜀王为甚,其王庄侵夺民田、鱼肉百姓更烈。”
“福王在洛阳强夺洛水灌渠为己用,致下游民田龟裂千里,颗粒无收,饿殍载道。楚王府在江夏为争水源,竟纵恶犬噬咬乡民十余人致死,民怨沸腾。”
“江阴豪族徐氏(其家主酷爱藏书,建有‘晴山堂’)一族,因田庄积怨,遭奴仆勾结乱民灭门,百年藏书手稿尽付一炬,此乃‘江南奴变’之缩影。民间悲愤传谚:‘宁逢豺虎,不逢王庄’!”
“官场贪墨成风,贿赂公行已成明规则。民间拜金思潮汹涌,昔日主上‘布武天下’之策几成空谈,穷文富武,寻常百姓家为生计所迫,早已无力供养子弟习武强身,基础拳脚内功传承几近断绝,唯富户豪门尚能延聘教头,武风凋零。”
“婚嫁论财索聘,寡妇再醮、赘婿典妻竟成常态。”
“商税征收形同虚设,官绅优免特权泛滥,富者阡陌相连而赋税全无,贫者无立锥之地而催科如虎。”
“京城童谣遍传,字字泣血:‘万历万历,家家离析!”
影卫的最后一个音节落下,龙渊阁内陷入比深冬子夜更刺骨、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寒风穿过破窗缝隙的呜咽,如同万千冤魂在幽冥中泣诉不尽的苦难与冤屈。
朱瞻基缓缓抬起眼帘。
那双阅尽两个甲子、见证过帝国寰宇一统的巅峰与至亲凋零的眸子。
此刻,古井无波的深处,一丝极淡、却足以冻裂金铁、冰封九幽的寒芒,如同深埋地心万载的玄冰骤然破土而出,锐利无匹。
他并未去看地上那象征朱明皇权彻底腐朽、连表面尊荣都已撕碎的霉变饭食。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剥落的朱漆宫墙,越过了金水桥畔荒草丛生的御道,落在了奉天殿那张被酒色财气熏染得黯淡无光的龙椅上,更落在了千里之外饿殍枕藉、烽烟蔽日、血泪浸透的山河大地间。
“万历…万离…家家离析…”
他低声重复着那由亿万生民血泪凝成的泣血童谣,每一个字音落下,都似无形的冰棱砸在冰冷的地面,发出无声却震彻心魂的碎裂之响。
嘴角那抹超然物外的弧度,终于彻底敛去,沉淀为一种近乎神只俯瞰蝼蚁挣扎、天道漠视轮回更迭的、冰冷而绝对的裁决。
他不需要愤怒。尘世蝼蚁的喧嚣与堕落,已不值得这位曾亲手开创“日月山河所照皆明土”伟业、推动格物革新、布武寰宇的武圣动容分毫。
他亦无需悲悯。
天行有常,盛衰有数,这煌煌帝国的命数轨迹,自有其冷酷而不可违逆的法则。
他所建立的庞大工业体系,或因治理崩坏、维护废弛而锈蚀瘫痪。他所推广的武道根基,或因民生凋敝、富武穷文而几近断绝。
这一切,皆是这腐朽王朝必然的殉葬品。
“知道了。”
朱瞻基的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悸,仿佛刚才听到的不是一个覆盖三洲七洋的庞大帝国濒临崩溃的丧钟,而仅仅是一缕无关痛痒、转瞬即逝的微风。
“退下吧。”
影卫的身形如同被阴影吞噬,无声无息地消融于昏暗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朱瞻基的目光,重新落回那碗映照着末世寒光与帝国耻辱的冷粥上。
他并未拂去这刺目的羞辱,反而如同在凝视一面照尽世间妖氛、映透帝国彻底末路的魔镜。
许久,一声似叹非叹、蕴含着足以压垮一个苟延残喘王朝重量的轻息,从他口中逸出,消散在凛冽的穿堂风中。
“六十载励精图治,几代人守成不易……败之,腐朽崩塌,竟也只需短短百年。”
这崩坏的速度,不比他当年打天下的时间慢了。
如果他不出手干预,运气不好的话,大明还真有可能挺不过三百年国祚。
“王朝气运不过三百年的魔咒,还真不是妄言,我都做到这种地步,大明还是说垮就垮。”
话音散尽,他缓缓阖上双目,周身那浩瀚如星海奔腾、蕴藏着超越凡俗力量的《万相神功》真元,复归于沉凝。
然而这一次,在那无垠深邃的真元之海最深处,一丝沉寂了近百年的、属于大明武圣的、足以重塑乾坤再造山河的锋芒,正被这满目疮痍、武风凋零、工业荒废、万民离析的末世图景猛烈地唤醒。
它如蛰伏渊底的太古苍龙,骤然抬首,冰冷的视线蕴藏着雷霆之怒,穿透重重宫阙,漠然却带着决绝地俯瞰着这即将倾覆的人间炼狱。
“那他娘的真是个败家子……大明不能就这样败在他的手里。”
“该出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