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看了他半晌,那锐利的目光渐渐软化,最终化作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惊叹,有赞许,或许还有一丝……后继有人的欣慰。
他猛地一拍桌子(力道不重),震得碗碟轻响。
“好!就按你说的办!”
他端起酒杯,对着朱瞻基,也像是对着朱高炽,更像是自言自语,斩钉截铁地说道。
“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去闯!闯出来了,是他们自己的本事!闯不出来,或是还敢胡闹……”
朱棣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帝王的森然。
“那就别怪……没有给他们留活路!”
说完,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酒,而是对这个棘手家事的最终决断。
放下酒杯,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卸下重担后的释然,甚至还带着点看热闹的兴致。
“吃饭!吃饭!这海外的事,等你们父子俩登了基,掌了权,自己去头疼吧!” 他挥挥手,重新拿起筷子,仿佛刚才谈论的只是两个远房亲戚的去向。
暖阁内那片刻的凝重,随着朱棣的拍板和重新开动,再次被家常的烟火气驱散。
朱高炽看着父亲和儿子之间这无声的默契和决断,心中百感交集,最终也化作一声轻叹,默默夹起一筷子菜。
朱瞻基则重新拿起筷子,给林清浅碗里又添了块肉,仿佛刚才那决定两位藩王命运、甚至可能影响未来世界格局的提议,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清浅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肉,又悄悄抬眼看了看身边沉稳如山的丈夫,再看看主位上似乎真的放下了所有心事的太上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朱家的男人……果然一个比一个……厉害。
朱棣嚼着软烂的羊肉,目光再次扫过窗外无垠的夜空,心中那最后一丝关于骨肉的阴霾,似乎也随着那“海外”二字,彻底飘散开去。
天下,真的很大。
钦天监择定的吉日,天公亦作美。
深秋的天空高远澄澈,金灿灿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泼洒在紫禁城层层叠叠的金色琉璃瓦上,反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万丈光芒。
整个京城仿佛被洗涤一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又带着喜庆的气息。
从承天门(天安门)到午门,再到奉天殿(太和殿)前的巨大广场,早已被净水泼洒,黄土垫道,禁卫军甲胄鲜明,如同雕塑般矗立在御道两旁,旌旗猎猎,在秋风中舒展。
寅时刚过,夜色尚未完全褪去,紫禁城便已苏醒。
朱高炽几乎一夜未眠,在太监宫女的服侍下,进行着登基前最繁琐、也是最神圣的盥洗、更衣仪式。
明黄色的十二章衮服沉重地压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十二旒冕冠上的玉藻垂落眼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玉珠轻微的碰撞声。
他望着铜镜中那个被帝王威仪包裹、却难掩紧张与一丝疲惫的自己,深深吸了口气。
这一天,他终于等到了,可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远比这身衮服更加沉重。
“殿下……”
随侍太监轻声提醒。
朱高炽定了定神,眼神变得坚定:“走吧。”
乾清宫内,气氛庄重而肃穆。
永乐皇帝朱棣身着红色十二章衮服,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前的御案上,静静摆放着象征皇权的玉玺。
太子朱高炽身着明黄衮服,神情恭谨而凝重,肃立在御阶之下。
朱瞻基作为皇太孙,亦身着正式朝服,侍立其父身后。
殿内,宗室亲王、内阁重臣、礼部鸿胪寺官员肃然侍立。其中还有特意被人从宗人府请来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只是两人此时的表情很复杂。
吉时将至。
礼部尚书出班,朗声宣告:“吉时已到!行禅位大典!”
悠扬而庄重的礼乐响起。
朱棣缓缓起身,目光扫过阶下的儿子和满殿重臣,声音洪亮而沉稳:
“朕,承太祖洪业,御极天下二十有二载。赖天地祖宗之灵,赖尔文武群臣之力,赖天下黎庶同心,寰宇粗安,海内承平。”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朱高炽身上,带着期许与托付。
“然朕春秋日高,精力渐衰。为社稷永固,为江山承继,朕决意效法古之圣君,传位于太子高炽!”
“太子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宽厚明达,深孚众望。必能克承大统,光耀祖宗基业,抚育万方黎庶!”
“自即日起,朕退居太上皇帝之位!”
“太子高炽,上前听旨!”
朱高炽强抑心中激荡,撩袍跪倒于御阶之下,声音微颤却清晰:“儿臣高炽,恭聆圣训!”
朱棣亲手捧起御案上的玉玺,在礼官导引下,缓步走下丹陛。他将那承载着万里江山的玉玺,郑重地交到朱高炽高举的双手之中。
“持此宝玺,承朕之志,守土安民,开创洪熙新天!”
“儿臣……领旨谢恩!定不负父皇重托!”
朱高炽的声音带着哽咽,双手紧紧握住那温润又无比沉重的玉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上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内群臣齐刷刷跪倒,山呼声震彻殿宇。
这一刻,大明完成了从永乐到洪熙的权力和平传递。
辰时正刻,紫禁城钟鼓齐鸣,声震九霄。奉天殿前广场,文武百官早已按品级肃立如林。
在礼部官员和鸿胪寺官员的导引下,刚刚接受了禅位、身着明黄十二章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的洪熙皇帝朱高炽。
在御前侍卫和仪仗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从奉天门(午门)方向走来,一步步登上奉天殿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丹陛御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席卷了整个广场,直冲云霄!
数万人整齐划一地跪拜下去,额头触地。
朱高炽稳稳地坐于御座之上。
冕旒遮挡了他部分视线,但透过玉藻的缝隙,他看到了广场上如林般俯首的臣工,看到了远处巍峨的宫墙,看到了湛蓝的天空。激动、惶恐、责任、释然……百感交集。
他定了定神,按照仪程,微微抬手:“众卿平身。”
百官再次叩首谢恩,方才起身肃立。
礼乐稍变,鸿胪寺官员上前一步,展开明黄诏书,以洪亮之声宣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只承天命,仰荷父皇永乐皇帝陛下深恩,禅以大位。神器至重,兢惕惟深。父皇功高德厚,恩泽万方,今功成身退,颐养天年。”
“谨遵父皇圣意,尊父皇永乐皇帝为太上皇帝!礼秩尊崇,咸依旧典!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太上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广场上再次响起震天的朝贺声,声浪比之方才更添几分对开创盛世的永乐大帝的由衷敬意。
丹陛之下特设的软椅上,太上皇帝朱棣身着常服,端坐受礼,神情平静而释然,对着山呼的臣民和御座上的儿子,微微颔首。
接下来是冗长而神圣的仪式流程:告祭天地宗庙社稷(由礼官代读祭文,仪式前已进行),颁布登极诏书(宣告改元洪熙),颁布大赦诏书。
每一份诏书都由鸿胪寺官员洪亮宣读,宣告着洪熙新朝伊始,普天同庆。
登基大典的核心环节过后,紧接着便是册封皇太子的大典。
礼乐再次变换,更加庄重。鸿胪寺官员高声唱道:“册封皇太子——”
朱瞻基在礼官引导下,稳步出列,走到丹陛之下最中央的位置,撩袍跪倒。
朱高炽看着跪在阶下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儿子,早已不是需要他庇护的孩童,而是大明最强大的倚仗。”
他拿起金册金宝,声音洪亮而充满期许。
“咨尔皇长子朱瞻基,天资英睿,孝友温文,仁恕宽厚,明达政务。”
“秉太祖之遗烈,负宗庙社稷之重寄。是用授尔册宝,立为皇太子。尔其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亲贤远佞,进学修德。用副朕望,永固邦家!钦哉!”
册文宣读完毕,由礼官郑重地将金册金宝授予朱瞻基。
“儿臣朱瞻基,叩谢父皇隆恩!谨遵圣训,夙夜匪懈,以奉宗庙社稷,不负父皇重托!”
朱瞻基的声音清晰沉稳,带着金石之音。他双手高举,接过册宝。
百官再次齐刷刷跪倒:“臣等恭贺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瞻基捧着册宝起身,目光平静扫过群臣,最终落在御座上的胖爹和一旁软椅上的老爷子身上,微微颔首。
盛大的典礼终于在午时过后落下帷幕。
新帝朱高炽在仪仗簇拥下返回乾清宫,接受更亲信大臣的朝贺。
新太子朱瞻基紧随其后。
林清浅在宫女的搀扶下,随着命妇们退出广场。
长时间的站立和厚重的礼服让她感到一阵眩晕,腹中隐有不适。
她下意识抚上小腹,心中关于“生育任务”的忧虑,在今日宏大的权力交接下,显得愈发具体紧迫。
奉天门(午门)的城楼之上,一身常服的太上皇帝朱棣凭栏而立。他并未参与殿前繁琐的后续仪式,只是远远地、静静地看着。
看着儿子端坐龙庭接受万民朝贺,看着孙子接过册宝成为帝国的储君。他脸上带着彻底的释然和欣慰,仿佛一个完成使命的匠人,欣赏着完美交付的作品。
秋风吹动他花白的鬓发,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盛景,看到了宗人府,也看到了儿子那句“你们看着办吧”。
朱棣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端起手中的小酒盅,对着奉天殿,对着这崭新的洪熙王朝,无声地一饮而尽。
新帝已立,储君已定。他也算放心了。
“爹,你看着吧,我们朱家的大明,日后只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