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小舟在冥河上漂了不知多久。
赤影始终低垂着头,蓬松的耳尖蔫蔫地耷拉着,眼下还沾着未干的泪痕。
那是魂魄凝成的泪,落在舟板上便化作了细碎的光点,转瞬就被冥河的寒气所吞噬。
它能闻到舟身散发的陈旧木味,带着百年沉水的腥气。
它能听见冥河水拍打船舷的轻响,像谁在暗处低声叹息。
但,它却唯独闻不到主人衣襟上那缕常伴着的气息……
那气息曾是它最安稳的归处。
如今,只剩下了满腔的荒芜。
不知漂流了多少个晨昏,小舟忽然闯入了一片纯白。
冥河的墨色水波竟渐渐化作流动的雪雾,乌木舟像被无形的手托起,缓缓驶入连绵的雪山。
雪是极干净的白,连空气都清冽得刺鼻,赤影忍不住打了个颤,抬头时正见魂川渡守已立在了舟头位置。
魂川渡守身披及地的黑袍,斗笠边缘垂落的轻纱沾着细碎的雪粒,传出的声音像是冰珠落进了玉盘。
她轻声道:“到了。”
赤影跟着她走下了舟楫,脚下的积雪松软得像云絮,踩上去连一丝声响都没有。
远处的冰峰直插天际,峰顶覆盖的千年寒冰折射着淡淡的天光,明明是冷色,却比冥河的死寂多了几分生机。
“执念不散,魂魄难安。”
魂川渡守忽然开口,斗笠下的目光落在了赤影紧绷的后颈。
赤影后颈那里的毛发还因为过度悲伤而倒竖着。
“你要去见他吗?”
赤影猛地回头,绿翡翠色的瞳孔里瞬间燃起光亮,像两簇骤然跃动的星火。
它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前爪不自觉地绷紧,指缝间的肉垫几乎要嵌进雪里。
雪山之巅立着一座冰砌的高台,时轮鉴守就坐在冰台中央的玉座上。
他穿着月白的长袍,衣摆垂落的纹路像冻结的流水,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光晕。
魂川渡守朝他微微颔首:“曦垣,你家灵兽,我给你带回来了。”
又抬眼望向冰峰之外的虚空,“接下来,该让它去完成这方时空中,它未尽的使命了。”
“溟渡。”时轮鉴守的声音很淡,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的目光掠过赤影,没有停留,却让赤影莫名地安静下来。
那双眼眸太沉静了,像封冻了万载的湖泊,看不到半分的波澜。
“去看看吧。”
他终于看向赤影,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那片时空中,有些人,该由你去守护。”
魂川渡守溟渡已重新登上乌木小舟,船桨划开雪雾时带起来细碎的冰晶:“世间还有未了之责,等着活下来的人去完成。”
小舟缓缓掉头,很快便隐入远处的白茫里。
赤影面前忽然裂开一道裂隙,裂隙里涌动着流光,隐约能看见厮杀的人影、燃烧的烽烟。
它抬头望向高坐冰台的时轮鉴守,心脏猛地一缩。
时轮鉴守的那张脸,分明和主人一模一样,眉峰的弧度、鼻梁的轮廓,甚至连唇线的形状都分毫不差。
可他们的气质却截然不同,主人笑时眼角会有浅浅的纹路,发怒时眉头会皱到一起。
而眼前的曦垣,他更像是一尊没有温度的玉像,对一切事物都淡漠得近乎疏离。
未来成为时轮鉴守的主人,会变成这样吗?
赤影望着他,忽然觉得鼻尖发酸。
但它很快又甩了甩头,主人说过,无论前路是什么样子,都要睁着眼走下去。
最后看了一眼冰台上的时轮鉴守曦垣,赤影义无反顾地跃入了时空裂隙之中。
强光过后,刺鼻的血腥味混着尘土味扑面而来。
赤影刚站稳,就看见一黄衣女子抱着襁褓在流民中奔逃,身后是扬起的马蹄与冰冷的刀锋。
女子的黄衣已被尘土染成灰褐色,裙摆撕裂了好几处,却仍把怀里的孩子护得严严实实。
不远处,一只耿鬼正用暗影裹住半个身子,勉强挡住劈斩司令的利爪,它的鬼火已黯淡得像是风中残烛。
旁边的胡地额头渗着血,气息奄奄,念力形成的屏障正被对方的钢刃劈开裂纹,每一次碰撞都让它浑身震颤。
劈斩司令背甲上的刀刃泛着寒光,散发着冠位级初阶的能量,凭着凌厉的攻势稳稳的压制着耿鬼与胡地这两只天王级巅峰的精灵。
“我乃皇甫嵩将军座下第一战将!”
骑兵将领在马上高声喝骂,手里的长戟直指黄衣女子。
“尔等黄巾余党,还不速速受死!”
赤影听得嗤鼻。
它记起来了,当年攻打广宗时,皇甫嵩手下号称“第一战将”的角色,被天枢渠帅的精灵斩杀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如今竟轮到这种货色来耀武扬威,想来是真正的精锐早已折损在沙场上了。
它没再犹豫,身形化作一道赤红的残影,瞬息间撞到劈斩司令身上。
赤影的尖啸带着属性能量的震颤,冠位级的威压骤然散开,连地上的尘土都被震得扬起。
劈斩司令显然没料到会突然杀出强敌,被撞得一个趔趄,背上的刀刃都险些崩裂。
耿鬼和胡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
有了赤影加入,战局瞬间逆转。
赤影的速度快如闪电,总能在劈斩司令挥出刀刃前避开,同时用利爪撕开对方的防御。
耿鬼趁机凝聚暗影能量,胡地则重新撑起念力屏障。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那只劈斩司令便哀鸣着倒下,背甲上的刀刃寸寸碎裂。
骑兵们见状顿时慌了神,他们本就是靠着冠位级劈斩司令的牵头才敢追击,如今见劈斩司令身死,哪里还敢上前?
赤影回头瞥了一眼,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赤红的弯角汇聚旋风。
那些骑兵吓得调转马头,连滚带爬地逃了,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密林的尽头。
“赤影?”
黄衣女子抱着襁褓孩童走上前,声音带着喘息,却依旧清润。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素净的脸,虽然沾着尘土,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仙气。
她正是张角之女张宁。她手腕上的铜铃轻轻晃动,铃身上“苍天将倾”四个字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
襁褓里的孩子探出头,赤红色的瞳孔像两颗剔透的玛瑙,正好奇地盯着赤影。
那是小阿彻,算起来他都已经两岁了,却还像刚满月的婴儿般娇小。
陈砚留下断后时,亲手将阿彻交给了张宁,让她带着阿彻,活下去……
张宁轻轻抚摸着孩子的额头,柔声道:“阿彻体内有纯粹的木源之力,成长慢些,但也能活得更久。”
赤影蹭了蹭阿彻的小手,记得主人曾说过,这孩子是天地灵气所钟,将来会有大造化。
此后数年,赤影便跟着张宁、小阿彻和流民们踏上逃亡之路。
他们躲过官军的搜捕,避过诸侯的战火,在山林间结庐而居,靠张宁的太平道法治病救人,倒也安稳。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的冬天,他们在一处山坳里听到了洛阳传来的消息。
董卓乱政,废少帝,立献帝,朝野一片混乱。
张宁听到时只是望着炉火沉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铜铃。
初平元年(公元190年),关东诸侯组成联军讨伐董卓的消息传来时,他们正在淮河沿岸开垦荒地。
流民里有人想去投军,被张宁劝住了:“乱世之中,你我能活下去就已是幸事,不必再卷入纷争。”
初平三年(公元192年),董卓被吕布所杀的消息传到山乡时,赤影正陪着小阿彻在溪边捉鱼。
10岁的小阿彻,才像是寻常人家孩童两岁左右的样子。
如今的小阿彻已经能稳当走路了,一双赤瞳在阳光下闪着光,双眼一亮,抓起一条小鱼就往赤影嘴里送。
张宁站在田埂上望着他们,黄衣在风中轻扬,鬓角已添了几缕银丝。
后来,群雄割据的战火愈演愈烈,天下四分五裂。
而他们这些黄巾余党,早已在乱世的夹缝中销声匿迹。
张宁带着小阿彻和赤影深入终南山,寻了一处有清泉、有沃土的山谷,彻底归隐。
谷里的花开了又谢,小阿彻渐渐长大,赤影的毛发依旧鲜亮。
有时它会望着天边的流云发呆,想起雪山之巅的时轮鉴守曦垣,想起曾经自己倚靠在主人的身边。
但低头看见小阿彻递来的野果,看见张宁在田埂上忙碌的身影。
这……就是曦垣所说的“守护”、所说的“未尽的使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