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句“细思”,如同一层厚重的阴云,笼罩在京都上空。
然而,就在朝堂为如何处置萧景珩争论不休、皇帝亦举棋不定之际,来自塞外的驿马再次携着紧急文书,叩响了京都的城门。
这一次,并非边关战报,而是外交往来。
原来,云中郡大捷的影响远不止于大雍朝内内。
戎狄王庭主力受创,左贤王威望大跌的消息,如同草原上的野火,迅速传遍了周边诸国。
一直对大雍北境富饶土地虎视眈眈、且与戎狄王庭有姻亲之盟的北漠王朝,首先做出了反应。
北漠使者团一行百余人,打着“恭贺大梁云中大捷,永结盟好”的旗号,已然出发,要求觐见大梁皇帝。
信送到之时,北漠使者已然出发。
金銮殿上,盛德帝勃然大怒,这分明就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岂有此理!”盛德帝猛地将奏书掷在龙案上,墨锭与镇纸相撞发出刺耳脆响,殿内瞬间落针可闻。
文武百官皆垂首屏息,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唯有御座上那道明黄身影因怒火而微微颤抖。
“一个靠着戎狄姻亲才勉强站稳脚跟的北漠,也敢如此放肆!这哪里是询问,分明是通知。”盛德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咆哮,指节因紧握龙椅扶手而泛白,“打着恭贺的旗号,却连先行通传都省了,这是来结盟,还是来耀武扬威?!”
兵部尚书硬着头皮出列,躬身道:“陛下息怒,北漠此举虽无礼,却也未必全是挑衅。戎狄受挫后,北漠急于向我朝示好,或许是怕失了先机……”
“示好?”盛德帝冷笑一声,目光扫过殿下众人,最终落在角落里沉默的张相身上,“张爱卿以为,这北漠使者,朕该见,还是不该见?”
张相缓缓抬头,神色平静无波:“陛下,见,还是必须要见的。只是见之前,需先让北漠明白,我大雍的朝堂,从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云中郡大捷是我朝底气,北漠既来‘恭贺’,便该拿出恭贺的诚意——让使者团在城外驿馆候旨,待查清其真实目的,再议觐见之事不迟。”
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内侍急促的通报声:“启禀陛下,京郊驿馆急报,北漠使者团抵达后拒不入馆,坚持要直接入驻使馆,还说……还说‘盟友之礼,当配王府规格’。”
盛德帝猛地拍案而起,龙颜彻底沉了下来:“好,好得很!传朕旨意,命羽林卫即刻前往驿馆,将北漠使者‘请’进馆中看管。告诉他们,想谈盟约,就先学懂何为尊卑;若再不知收敛,朕不介意让他们看看,云中郡的刀,是不是只斩戎狄!”
旨意既下,金銮殿上的气氛却未缓和。户部尚书忧心忡忡地开口:“陛下,北漠态度强硬,若处置不当,恐再生边患,如今六皇子之事尚未定论,再添北漠这桩,我朝怕是……”
他话未说完,便被盛德帝冷冷打断:“六皇子?”皇帝的目光骤然变得幽深,像是想起了什么,“来人,传朕旨意,六皇子萧景珩守卫北疆,预敌有功,特恢复其皇子身份,择日回京。”
皇帝这道旨意,如同在已沸腾的油锅里又泼进一瓢冷水,瞬间引发了更剧烈的反应。
“恢复皇子身份,择日回京!”
短短几个字,却重若千钧,彻底改变了朝堂的格局和风向。
先前激烈反对的户部尚书张文贞等人,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他们深知,一旦萧景珩以功臣和皇子的双重身份回到京都,再想凭借“戴罪之身”、“擅权越矩”等理由压制他,将难上加难。
但圣意已决,此刻再强行反对,无异于触怒龙颜。
而兵部尚书李崇焕等务实派,则暗暗松了口气。恢复皇子身份,至少表明陛下认可了这份功劳,这对于边关将士是个交代。至于回京之后是福是祸,那是下一步的博弈。
最为震动的,莫过于那些原本保持中立和暗中支持其他皇子的势力。
吏部尚书王瑄的眉头紧锁,心中飞速盘算着。
萧景珩的回归,必将打破目前几位皇子之间微妙的平衡。
一个在军中拥有绝对声望、且刚刚立下不世之功的皇子,其声势不可小觑。
散朝之后,各种消息和揣测以更快的速度在京都的各个角落传播、发酵。
“听说了吗?陛下下旨,恢复六殿下皇子身份,要召他回京了!”
“我的天!这是要变天了啊!”
“我就说嘛,立下如此大功,岂能不赏?看来陛下心中,还是念着父子之情的。”
“父子之情?哼,皇家之事,哪有那么简单?等着看吧,京都这下有热闹瞧了。”
“殿下回归后,我们老百姓的日子终于有些盼头了。”
“……”
与市井的兴奋相比,几座亲王府邸和重臣府宅,气氛则显得格外凝重。
三皇子府,书房内。
三皇子萧景琰,面沉如水,手中的茶杯几乎要被他捏碎。他身边聚集着几位心腹谋臣。
“殿下,六皇子此番归来,声势非同小可。云中大捷,让他在军中、在民间都赢得了极大的声望。陛下此举,恐有深意啊。”一位幕僚忧心忡忡地说道。
萧景琰冷哼一声:“深意?不过是权衡之术罢了。北漠使者前来,局势微妙,父皇需要一颗能稳定北疆、甚至可能用来与北漠博弈的棋子。我那六弟,正好成了这颗棋子。”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应对?”萧景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既然回来了,这京都的水,就更浑了。告诉我们在御史台的人,盯着他,一旦回京,言行举止,大小过错,皆可弹劾!还有,云中郡那边,他与戎狄往来细节,继续深挖,我不信毫无破绽!‘里应外合’?哼,到底是‘合’还是‘勾’,还得两说!”
五皇子府同样不平静。
“老三那边肯定坐不住了。我们暂且按兵不动,让他们先斗去。”五皇子萧景禹看似悠闲地把玩着一块玉佩,眼神却透着精明,“不过,该示好的时候也要示好。六弟历经磨难,此番归来,若能为我所用,对付老三倒是一把利刃。吩咐下去,备一份厚礼,待六弟回京之日,以我的名义送去。”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御书房。
皇帝萧湛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侍奉多年的老内监总管赵德。
“赵德,你说,朕让景珩回来,是对是错?”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赵德躬身,小心翼翼地回答:“陛下圣心独断,老奴不敢妄加揣测。只是……六殿下此番确实受了苦,也立了大功。”
皇帝目光幽深地看着窗外:“受苦?立功?是啊……他比朕想象的,要坚韧,也要……聪明得多。这份捷报,写得滴水不漏,不居功,不自傲,将功劳推给下属和朕的天威。这份沉稳,比他当年在东宫时,强了何止一筹。”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复杂:“北漠此时派使臣来,看似无礼,实则试探。他们想看看,我大雍在取得如此大捷后,内部是否稳固,朝廷对这位功臣皇子是何态度。朕若继续压制景珩,必让北漠轻视,以为我朝无人、君主忌才;朕若重赏,又恐尾大不掉,朝局失衡。”
“恢复他的皇子身份,召他回京,是眼下最合适的选择。既彰显天恩,安抚边军,也可将他置于眼皮底下……至于回来后如何,就看他的造化了。”皇帝的声音渐低,仿佛在说给赵德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而远在云中郡的萧景珩,在接到这份旨意时,脸上并无太多欣喜之色。
他屏退传旨使者,独自立于城头,眺望着南方。寒风猎猎,吹动他略显破旧却清洗干净的袍角。
“殿下,京都……怕是龙潭虎穴。”沈知微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轻声道。
萧景珩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一丝冰冷:“龙潭虎穴?我萧景珩既然能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还怕那点风波吗?”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塞外的鹰:“父皇需要一颗棋子来应对北漠,稳定朝局;我的兄弟们视我为威胁,欲除之而后快;朝臣们各怀心思,或拉拢,或打压……但这何尝不是我的机会?”
“云中郡的血不会白流,我们付出的代价,必将由我们亲手拿回。”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准备一下,我们……回京。”
京都,这座繁华似锦、却又暗流汹涌的帝国心脏,正等待着它的旧主,以全新的姿态,强势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