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推开车门,拿起放在副驾上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和黑色双肩背包,利落地穿上大衣,将背包随意地甩在肩后。
随即穿过午后略显寒冷的街道,径直走向“兰韵曲苑”。
木门虚掩着,并未上锁。
陈阳轻轻一推,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一股混合着檀香、墨香和女子淡淡脂粉气的温润气息扑面而来。
门内别有洞天。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小巧雅致的玄关,地面铺着光洁的青石板,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兰草图,笔法清逸。
绕过一座紫檀木雕花的屏风,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极其宽敞、挑高足有五六米的练习室。
四面墙壁采用了大量的镂空花窗设计,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微型庭院,竹影婆娑,假山玲珑,春日的阳光透过花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地面铺着厚厚的暗红色绒毯,吸音极佳,踩上去悄无声息。
此刻,正有七八位年轻女子正在练习室内练习昆曲身段。
她们穿着统一的浅粉色练功服,水袖飘飘,婀娜多姿。
有的正对着巨大的落地镜,反复练习着“云手”,手臂舒展如柳枝拂水,眼神流转,力求每一个角度都完美无瑕。有的则练习着经典的台步,莲步轻移,裙裾微漾,仿佛踏波而行。还有三两人凑在一起,低声讨论着某个唱腔的转折处理,偶尔清唱一句,声音虽轻,却字正腔圆,韵味十足。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专注、优雅而又略带清寂的艺术氛围。
陈阳悄然站在玄关与主厅交接的阴影处,目光平静地扫过场内。
他的出现,并未立刻引起太多注意。
很快,他看到了柳砚卿。
柳砚卿已脱去了外套,只穿着那身浅青色旗袍,身段被勾勒得愈发玲珑有致。她正站在一位身材高挑、气质温婉的女子身旁,微微俯身,手指轻柔地纠正着对方兰花指的角度,声音低柔地讲解着发力技巧:“昭宁,指尖再放松些,意到气到,气到形随,不要僵着。对,就是这样,感觉那股气韵从指尖流淌出去……”
那位被称为“昭宁”的女子,陈阳认得,是楚南山的女儿楚昭宁。
楚昭宁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色练功服,与周围粉色的身影相比,更显独特。
此刻,她正按照柳砚卿的指导,微微调整着手势,眼神专注。
然而,当楚昭宁的目光不经意间瞥向玄关方向,与陈阳平静的目光对上时,她专注的脸庞上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随即化作一抹极淡的红晕,眼神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又忍不住飞快地再次偷瞄过来,握着水袖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些许。
陈阳的注意力大部分集中在柳砚卿身上,并未留意到楚昭宁这一闪而逝的慌乱,只是礼貌地对她微微颔首,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楚昭宁的脸更红了,连忙低下头,假装专注于自己的手势,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略显紊乱的呼吸,却出卖了她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而张灵越则像只活泼的小麻雀,跟在柳砚卿身边,也学着那些姐姐们的样子,比划着身段。
张灵越的动作虽不如其他人标准,却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与灵性,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容,嘴里还时不时哼唱两句跑调的唱词,惹得旁边的女子掩口轻笑,她自己也不在意,吐吐舌头继续练习。
柳砚卿指导完楚昭宁,直起身,目光扫过全场,眼神温和而专注,偶尔会出声提醒某个学员注意气息的连贯,或是亲自示范一个难度较高的转身动作,水袖挥洒间,风情万种,引得学员们纷纷投来敬佩的目光。
陈阳就那样不动声色地站在阴影里,看了约莫一刻钟。
直到……
“呀!陈阳大叔?!”
张灵越一个不经意的回头,终于发现了站在玄关处的陈阳。
她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脸上绽放出巨大的惊喜,像只欢快的小鸟,立刻抛下了正在模仿的身段,蹦蹦跳跳地就朝着陈阳奔了过来,完全不顾及周围其他人惊讶的目光。
“大叔!你怎么来啦?!”
张灵越跑到陈阳面前,仰着小脸,大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嘴里啧啧称赞道:“哇!你把头发染黑啦?好帅啊!比之前白头发的时候更帅了,差点没认出来!有种……嗯……特别可靠的感觉!”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瞬间打破了练习室原本静谧专注的气氛。
所有正在练习的女子们都停下了动作,好奇地望向这边。
楚昭宁也抬起了头,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陈阳和张灵越。
陈阳看着眼前活泼灵动的女孩,脸上露出无奈又带着几分宠溺的笑容,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自然亲昵:“想你了,所以就过来看看。”
“骗人!”张灵越皱了皱小巧的鼻子,一副“我才不信”的娇憨模样,“你肯定是来找柳老师的!”
说着,还促狭地朝柳砚卿的方向眨了眨眼。
这时,柳砚卿也走了过来,步伐稍快,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微笑,只是眼底深处,在看到陈阳的瞬间,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探究。
“陈阳?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记得……没告诉过你这个地方。”柳砚卿话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亲昵。
陈阳的目光与她对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语气依旧平淡却暗藏些许锋芒:“只要有心,总能找到。关键在于,是否真的‘有心’。”
这话一语双关,柳砚卿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神微闪,但很快便恢复了自然,仿佛没有听出话里的深意。
她柔声道:“外面冷,进去喝杯热茶吧?我刚得了些不错的明前龙井。”
陈阳正想顺势答应,进一步观察她的反应。
然而,就在这时,练习室的木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藏蓝色大衣、捧着大束娇艳欲滴的香槟玫瑰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英俊,发型打理得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心修饰过的精英气质和优越感。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玄关的柳砚卿,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快步上前说道:“砚卿!下课了?我算着时间过来的。这花送给你,希望你喜欢。”
说完,他目光随即落在柳砚卿身边的陈阳身上,尤其是在看到柳砚卿与陈阳之间那非同寻常的亲近姿态时,眼神中立刻带上了审视与敌意,但面上依旧保持着礼貌的笑容,问道:“砚卿,这位是……?”
柳砚卿看了一眼那束过于招摇的玫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并未伸手去接,而是坦然地向男子介绍道:“刘总,这位是陈阳,我的男朋友。”
她又转向陈阳,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柔和:“陈阳,这位是苏省国投集团刘董的公子刘承轩。”
“男朋友?”
刘承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显得有些尴尬和难以置信。
他上下打量着陈阳,对方穿着普通的深色休闲装,看起来并无什么显赫之处,也不记得苏省政、商圈子有这个人。
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涌了上来,刘承轩挺直腰板,带着几分优越感向陈阳伸出手,语气刻意加重:“原来是陈先生,幸会。不知陈先生在哪里高就?”
陈阳只是淡淡地瞥了刘承轩一眼,连手都懒得伸,简单吐出两个字:“陈阳。”
刘承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没想到对方如此不给面子,心中愠怒,却又不好在柳砚卿面前发作。
陈阳不再理会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追求者,目光转向柳砚卿,说道:“陪我出去走走。”
说完,不再多看她一眼,直接转身,率先朝门外走去,背影决绝。
柳砚卿看着陈阳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心中莫名一慌。她虽然隐约感觉到陈阳今天情绪有异,但绝未想到他会如此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冷意。
“砚卿,他……”刘承轩还想说什么。
柳砚卿早已无心理会刘承轩,甚至连那束昂贵的玫瑰都顾不上,只匆匆对张灵越说了句“灵越,你帮我招待一下刘总”,便急忙拿上手包,穿上放在门口鞋柜上的白色平底鞋,甚至来不及披上外套,就快步追了出去。
张灵越看着这一幕,吐了吐舌头,虽然好奇得要命,但也识趣地暂时没有跟上去。
她笑嘻嘻地走到脸色铁青的刘承轩面前,故作天真地说道:“刘总,柳老师有事先走了。这花真漂亮!要不,我替柳老师收下?里面茶室有刚沏好的龙井,进去坐坐喝杯茶?”
刘承轩看着柳砚卿毫不留恋追出去的背影,又看看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心中憋闷至极,又不好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何况这小姑娘有着茅山的背景,不好拿捏,只得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花塞给张灵越,悻悻地道了声谢,最终还是跟着张灵越走进了茶室。
……
姑苏初春的午后,阳光带着一丝暖意,但寒风依旧刺骨。
陈阳并未走远,步伐不快,沿着老街的青石板路,朝着拙政园的方向走去。
柳砚卿很快追了上来,因为走得急,呼吸略显急促,白皙的脸颊泛着红晕,只穿着单薄旗袍的她,在微寒的风中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陈阳……你走慢点……”她轻声唤道,带着一丝委屈。
陈阳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沉默了一下,随即默不作声地脱下自己身上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动作不算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披在了她的肩上。
大衣上还残留着他身体的温度和淡淡的烟草气息,瞬间将柳砚卿包裹。她心中一暖,下意识地拢紧了衣襟,抬头看向陈阳,眼中带着柔情和些许不安:“陈阳,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陈阳没有回答,只是替她拢了拢大衣的领口,确保将她裹严实了,然后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柳砚卿裹紧带着他体温的大衣,默默跟在他身侧。
两人并肩,沉默地走在通往拙政园的街道上。
走了一段,陈阳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缓声说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苏园戏院,那天晚上,你唱的《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那时我以为,我遇到了一位跌落凡尘的谪仙,不食人间烟火,只为艺术而生。”
柳砚卿心中微动,柔声附和:“记得。那时你和那位苏小姐……”
不等她说完,陈阳继续道:“后来在洛阳,洛河畔,听你讲文物保护的困境,看你眼中那份执着……再后来,你被杜世杰算计,我救了你……”
他顿了顿,侧头看了她一眼。
“你把自己交给我……那时我曾说过,我定不负你。我们一起调研,走访那些破败的庙宇,听那些村民诉说他们的困苦与迷茫……我曾以为,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并肩同行、心灵相通的知己。”
柳砚卿听着他平淡的叙述,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敏锐地察觉到,陈阳并非在单纯地回忆温情,而是在用一种冷静到近乎残忍的方式,梳理着他们关系的每一个节点。
她强压下心中的慌乱,努力维持着镇定,顺着他的话说道:“那些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安心、最快乐的时光。陈阳,我……”
陈阳抬手打断了她,此时两人已走到了拙政园门口。
他去买了两张票,然后示意柳砚卿一起进去。
步入园内,仿佛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移步换景。
池水澄碧,倒映着岸边的垂柳和嶙峋的假山。
早开的玉兰点缀在亭台一角,散发着清雅的芬芳。
然而,这满园春色,却丝毫无法化解两人之间那凝重的气氛。
陈阳没有去欣赏那些着名的景点,而是带着柳砚卿缓步走向一处相对僻静的水榭。
水榭临水而建,名为“远香堂”,四周窗户敞亮,可以望见池中枯荷与对岸的假山亭台。
站在水榭中,陈阳望着窗外的景致,仿佛在讲授一堂历史课,缓声说道:“拙政园,始建于明正德年间,第一位主人是御史王献臣。此人官场失意,退隐姑苏,寄情园林,取晋代潘岳《闲居赋》‘筑室种树,逍遥自得……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为政也’之意,故名‘拙政’。”
他目光依旧看着窗外,语气却带上了几分冷峭:“然而,此园命运多舛。王献臣死后,其子一夜豪赌,便将这凝聚其父心血的园子输给了徐氏。明清易代,又几度易主,曾为吴三桂女婿王永宁所有,也曾被没入官府,充作驻防将军府。太平天国时期,更是成了忠王府的一部分。直到近代,才逐渐恢复旧观,供人游览。”
他转过身,目光冰冷,直视柳砚卿微微发白的脸,语气带着洞穿一切的犀利:“你看,这园子,看似一园,实则历经数代,承载了数位主人的悲欢离合、兴衰荣辱。每一任主人,都试图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印记,赋予它不同的功能和意义。时而为隐逸之所,时而为豪奢之宅,时而为王府行辕,时而为公共园林……它的身份,随着时代的变迁和主人的更迭,不断转换。就像有些人,看似只有一个名字,一副皮囊,内里却可能藏着截然不同的身份、过往和目的。”
柳砚卿的脸色彻底白了,她紧紧攥着披在身上的大衣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陈阳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子,一层层剥开了她精心伪装的外壳。
她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