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灰蒙蒙的雾气还未从西山的苍翠间完全散去，庭院中喜庆的红灯笼在寒冷的空气中晕染出朦胧的光晕。
拔步床内，锦被下的陈阳尚在沉睡，昨夜被李曌旭近乎“榨取”式的索取和缠绵，饶是他修为深厚，也感到了久违的疲惫。
一只带着凉意却异常霸道的手，毫不客气地捏住了他的鼻子。
“唔……”陈阳呼吸一窒，被迫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李曌旭那张近在咫尺、毫无倦容反而容光焕发的脸。
她已梳洗完毕，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穿着剪裁合体的丝绒晨袍，腰带系得紧实，勾勒出挺拔优美的身形曲线，眼神清亮，带着掌控欲。
“醒了？”李曌旭松开捏着他鼻子的手，唇角勾起一抹满意而又带着点促狭的弧度，“别睡了，我的陈大司长。今天可是大日子，拍结婚照的日子！摄影师团队半小时后就到，抓紧时间洗漱。”
陈阳揉了揉眉心，认命地坐起身。
身体的酸软提醒着他昨夜激烈的“战况”，他看着神采奕奕的李曌旭，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李总，你属永动机的？”
李曌旭闻言，轻哼一声，非但不恼，反而伸出纤长的手指，带着些许挑衅意味，轻轻点了点他坚实的胸膛：“少贫嘴。昨晚的‘公粮’交得不错，今天精神点，好好配合。”
她说完，转身走向更衣室，又丢下一句：“中式、西式的礼服各准备了五套，还有几套用于拍全家福的常服，都给你搭配好了，待会试试看哪套最出彩。”
……
随着天色渐明，李家大宅彻底苏醒，忙碌而有序。
仆从们脚步轻快却有序地穿梭在回廊庭院之间，进行着最后的检查和布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兴奋的因子，每一个角落都被精心打理，力求在明日的婚礼前，展现出最完美的状态。
当陈阳洗漱完毕，褪去睡意，换上李曌旭为他挑选的第一套礼服，一件工艺极其繁复、以金线为主，绣着威严五爪金龙纹样的明制婚服蟒袍时，前院已传来了隐约的人声与车辆引擎的低鸣。
一支规模堪称豪华的摄影团队抵达了。
领头的是位穿着考究、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七八个助理，扛着长短镜头、反光板、柔光箱等专业设备。除此之外，还有专门负责化妆、发型、服装的造型师团队，浩浩荡荡，阵仗之大，堪比一场小型国际电影节的红毯拍摄现场。
这些人在李府大管家李福的引导下，迅速在庭院中选定最佳机位，开始布光调试。
“陈先生，李小姐，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可以开始了。”首席摄影师笑容可掬，态度恭敬又不失艺术家的从容。
于是，一场盛大的“视觉盛宴”拉开序幕。
首先是在最具传统韵味的庭院深处，那座挂着精致红绸灯笼的垂花门下。
陈阳身着煌煌蟒袍，宽大的袖摆与庄重的形制，更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在华服的映衬下少了几分平日里的疏离，多了几分贵胄之气。
李曌旭则凤冠霞帔，珠翠环绕，妆容明艳大气，像从古典画作中走出的皇后。
两人按照摄影师的要求，或执手相望，眼神需传递出缱绻深情；或并肩而立，姿态需展现出天作之合的般配与威严。
阳光逐渐变得明亮，透过古老的雕花窗棂，在朱漆廊柱上投下斑驳光影，映衬着新人华服上的金线刺绣，流光溢彩。背景是精心打理过的假山流水、古树奇石，每一帧画面都透着泼天富贵沉淀下来的古雅底蕴。
接下来，换上一套更为庄重、纹饰寓意更为深远的玄端深衣与翟衣，两人端坐于李远征左右。
老爷子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暗红色团花福寿纹的顶级丝绸唐装，手持紫檀木龙头拐杖，虽须发皆白，但端坐于主位之上，眼神开阖间，不怒自威，大家长的气度展露无遗。
李玉京夫妇分坐两旁，李玉京一身剪裁极佳的中山装，笔挺如松，面容肃穆。林清霜则是一身苏绣旗袍，华贵典雅，笑容温婉中带着不易接近的疏离。
摄影师调动着所有人的情绪，努力捕捉着这政治世家最核心成员齐聚的珍贵瞬间。
背景是悬挂于中堂之上的巨幅名家山水真迹，四周的红木家具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檀香与权力的气息。
全家福定格时，画面中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且符合身份的雍容笑意。
随后，拍摄场景转场至宅邸西侧一座由全玻璃结构花房改造而成的阳光厅。
这里与方才的古雅意境截然不同，早已被能工巧匠们布置成了梦幻绝伦的欧式宫廷花园场景。
纯白的雕花铁艺桌椅，缠绕着新鲜的藤蔓与花卉，巨大的水晶吊灯从玻璃穹顶垂下，折射出万千光芒，四周簇拥着盛放、香气馥郁的白色玫瑰丛。
陈阳换上了由意大利大师亲手裁剪的顶级黑色戗驳领塔士多礼服，合体的剪将他完美的倒三角身材勾勒无遗。
李曌旭则是一身价值难以估量、通体缀满细碎钻石的鱼尾拖地婚纱，头戴复古蕾丝长头纱，如同从童话中走出的公主，不，是女王。
两人在水晶灯璀璨的光辉下、在纯白玫瑰的环绕中，按照摄影师的指令，摆出或深情拥吻、或优雅共舞、或静静依偎的姿态。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将她婚纱上的钻石光芒折射得如同星河倾落，美得令人窒息。
陈阳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被摄影师不断地指挥着调整细微的角度、变换脸上的表情。
他骨子里喜静，天性不喜张扬，对这种长时间刻意为之的摆拍，感到由衷的疲惫甚至是一丝厌倦。
然而，目光触及李曌旭那熠熠生辉、充满期待与满足的眼眸时，他只能尽力配合。
当李曌旭意犹未尽地审视着刚拍完的一组照片，并宣布下一站外景地是故宫时，陈阳感觉自己的耐心已经快被磨光了。
“去故宫拍外景？现在？”陈阳微微蹙眉。他完全可以想象，在故宫那样的地方进行如此规模的拍摄，会引起怎样的围观与骚动。
“当然！”李曌旭正由化妆师小心翼翼地补妆，确保每一根发丝都处在最佳位置，她眼神熠熠生辉，“红墙金瓦，白玉栏杆，六百年的紫禁城，它的厚重与辉煌，才是我们这场婚礼最好的背景板！才能配得上你我的结合！”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动用特权为婚纱照清场，隔绝寻常游客，是再正常不过、天经地义的事情。
“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专门申请了内部清场时段，不会有闲杂人等干扰。”
于是……
故宫，午门外。
即便是所谓的“清场时段”，这座象征着无上皇权、承载着无数历史沧桑的宏伟建筑群，依旧以其无与伦比的体量与气势，散发着令人不由自主屏息的威严。
冬日疏朗的阳光照射下来，朱红色的宫墙呈现出一种沉淀了数百年的厚重历史感，金黄色的琉璃瓦顶在蓝天下折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芒，飞檐翘角如同展翅欲飞的巨鸟，睥睨着人间。
李家的劳斯莱斯幻影以及几辆负责护卫和装载设备的工作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指定的内部区域。
身着便装的安保人员迅速散开，在拍摄区域外围形成了无形的警戒线，确保拍摄的绝对私密与安静。
摄影师团队再次展现出极高的专业素养，在空旷无人的巨大广场和宫殿前迅速投入工作。
陈阳换上另一套更为繁复华丽、绣着象征江山永固的海水江崖纹与帝王专属十二章纹的吉服，李曌旭则换成了更为隆重的龙凤同和袍配百鸟朝凤裙，头饰也更加巍峨壮观。
在空旷的太和殿广场上，在蜿蜒流淌着历史故事的汉白玉金水桥畔，在气势恢宏的乾清宫丹陛前……两人留下了一组组极具视觉冲击力、仿佛穿越时空的帝后影像。
摄影师不断要求陈阳做出各种“深情凝望”、“器宇轩昂”、“执掌天下”的姿态…
陈阳内心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歇歇。
李曌旭则如同真正的主角，回到了属于她的舞台，每一个优雅的转身，每一个坚定而充满自信的眼神，都带着女王巡礼般的、天生的掌控光芒，与这古老的宫城奇异地契合。
就在拍摄间隙，陈阳靠在冰凉的汉白玉栏杆上稍作喘息时，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
是合租楼四人群的视频通话请求。
他无奈地接通。
屏幕上瞬间挤满了四张风格迥异但都带着促狭笑意的脸。
“哟！看看这是谁啊？”宋思槿率先开火，她似乎正在办公室，背景是巨大的落地窗和城市天际线，一身利落的阿玛尼西装，红唇勾起，“这不是我们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陈教授吗？啧啧，这身行头，龙袍加身啊！了不得！李大小姐好福气，直接娶了个‘皇上’回家！以后是不是得叫你陛下了？”
“陈阳，恭喜啊！”周知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犀利，她像是在律所，背景是巨大的书架，“不过，作为你的法律顾问兼前室友，我得友情提醒你一句，《婚姻法》明确规定了夫妻在家庭中地位平等。你这身龙袍穿久了，小心形成路径依赖，回家被李总勒令跪搓衣板。我们事务所最近接了几个涉及家庭地位纠纷的案子，很有参考价值。”语气一本正经，仿佛在陈述法律事实，内容却极尽调侃之能事。
“故宫拍婚纱照？李总大手笔！霸气侧漏啊！”沈秋庭活力十足的声音传来，背景似乎是丰田车队的维修车间，她穿着工装，脸上还沾了点油污，对着镜头挤眉弄眼，“阳阳，不是我说你，你这表情……怎么跟被绑来充壮丁的一样？笑一个嘛！开心点！这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排场！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诶，好像不对，反正洞房花烛夜还没到呢，现在就虚了？不像你啊！”
徐书雁出现在最后，背景是她那间充满禅意的心理咨询室，她穿着舒适的米色羊绒衫，笑容温婉知性，眼神却带着狐狸般的狡黠：“陈阳，从专业心理学角度看，婚前这种密集的、盛大的、极具象征意义的仪式感拍摄行为，有时是新娘潜意识里对即将到来的身份转换，进行自我确认和对外界宣告掌控权的一种表现哦。看来李总……嗯，对这段关系非常重视，并且，主导欲很强呢。不过，你看起来能量消耗有点大，眉宇间有倦色，需要我给你做个简短的婚前减压心理疏导吗？看在我们这么熟的份上，友情价八折。”
四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精准地戳在陈阳的疲惫点和李曌旭强势的“痛点”上。
阴阳怪气的“祝福”如同魔音灌耳，让本就疲惫的陈阳头大如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敷衍地应了几句，匆匆挂断视频，感觉比跟隐剑仙打一场还累。
……
夕阳西沉，将故宫的琉璃瓦顶染成一片辉煌的金色，壮丽得令人心折。
陈阳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李家大宅，感觉骨头都快散架了。
然而，折磨并未结束。
刚踏入西跨院，一位穿着深青色缎面夹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刻板的老嬷嬷便迎了上来。
她是李曌旭母亲林清霜从金陵林家带来的老人，姓金，据说精通所有古礼，是专门负责教导明日大婚礼仪流程的。
“姑爷回来了。”金嬷嬷微微屈膝，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声音平板无波，“吉时将近，老身奉太太之命，来为姑爷细说一遍明日拜堂之礼。请姑爷移步花厅，凝神细听。”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对陈阳而言堪比另一场酷刑。
金嬷嬷端坐椅上，腰杆挺得笔直，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线装册子，用她那毫无起伏的声调，一板一眼地讲解着：
“……明日辰时三刻，乃钦天监核算之良辰吉时。姑爷需着主婚蟒袍，戴金花乌纱，于正厅东暖阁内静候。待赞礼官于堂外高声唱赞：‘吉时已到！’后，由引赞官二人导引，自东阶升，步至中堂。步法需沉稳庄重，步幅不可过大过小，需合‘玉衡’之数，每步约一尺二寸，象征日月同辉，四季平安……”
“……至堂中，面北而立。待新妇由女眷陪同，自西阶升，引至堂中，与姑爷并立。此时，需垂目，视线落于身前五尺之地，不可抬头直视新妇，以示乾坤有序，夫为妻纲之敬重……”
“……赞礼官唱：‘行庙见礼！’ 姑爷需先整肃衣冠，而后随赞礼官口令，行三跪九叩大礼！切记，跪拜之时，腰背需挺直如松，叩首需额头触地有声，起身需沉稳，不可摇晃！此乃敬告天地祖宗之礼，丝毫错乱不得……”
“……礼毕，赞礼官唱：‘行合卺礼！’ 此时，有司奉上匏瓜剖半之卺杯，内盛清酒。姑爷需右手执杯，左手托底，新妇同。二人交臂，互饮半杯，而后交换，饮尽！此礼象征夫妇同甘共苦，合二为一！执杯手势、交臂角度，皆有定规……”
金嬷嬷的语速不快，但内容极其繁复琐碎，每一个动作、眼神、步幅、手势、角度都要求精准无误，引经据典…听得陈阳昏昏欲睡，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
陈阳感觉自己不是在准备婚礼，而是在进行一场高难度的仪式考古复原。
好不容易熬到孙嬷嬷将册子上的最后一条礼仪讲解完毕，她“啪”地一声合上册子，动作僵硬地站起身，依旧是那副毫无表情的面孔，对着陈阳微微颔首：“礼仪规程，大致便是如此。请姑爷务必于今晚熟记于心，反复揣摩练习。明日大婚，宗亲观礼，贵宾云集，切莫行差踏错，有失李家体面，亦辜负了太太一番苦心安排。”
说完，也不等陈阳回应，便迈着和她表情一样刻板的步子，转身离开了花厅。
陈阳独自坐在花厅里，感觉脑仁都在嗡嗡作响。
……
晚饭时分，李府更加热闹。
陈阳的后妈潘月，被李家的车从望仙谷接了过来。她穿着料子很好的深紫色崭新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里面装满了她自己晒干的各类山珍蘑菇、饱满的山核桃、还有一些自家腌制的腊味。
李福管家亲自将她迎进府内，态度恭敬有礼，将她安置在离主院稍远但同样陈设精致、温暖舒适的厢房里。
潘月摸索着房间里那些她叫不出名字但一眼就能看出极其奢华却不张扬的家具摆设，手脚都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放，只是反复摩挲着那个竹篮，仿佛那是她与这个陌生世界唯一的联系。
更重量级的人物，也在暮色四合时抵达。
三辆挂着特殊牌照的红旗轿车，在前后护卫车辆的簇拥下，驶入了李家大门。
率先下车的是李曌旭的外公林爱国。
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军装常服，没有佩戴任何勋章，但那双经历过无数风霜的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步履虽缓，却带着千军万马踏过的沉稳气度。他一出现，整个前院忙碌的佣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垂手肃立。
搀扶着他的，是李曌旭的外婆，一位满头银发、气质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她穿着合体的深蓝色丝绒旗袍，颈间戴着一串光泽温润的珍珠项链，笑容慈和，眼神温润，岁月沉淀下的优雅与从容扑面而来。
紧随其后的是李曌旭的两个舅舅及其夫人。
这些人都是陈阳上次去金陵给林爱国贺寿时见过的熟面孔。
大舅舅林振国，约莫六十岁，国字脸，身材魁梧，穿着剪裁精良的藏青色中山装，表情严肃，目光沉稳内敛，举手投足间带着长期身处权力中枢的威严与审慎。他是现任某要害部门的实权人物。
大舅妈傅颖，气质端庄娴静，穿着低调奢华的羊绒套装，佩戴着款式简洁却价值不菲的翡翠胸针，笑容得体，话语不多，但眼神通透。
二舅舅林振邦，五十多岁，气质更显儒雅，戴着金丝眼镜，穿着英伦风的格子呢西装，笑容和煦，谈吐风趣幽默。他是成功的商界巨子，掌控着庞大的商业帝国。
二舅妈严华，则更为时尚亮丽，穿着最新款的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手腕上戴着限量版百达翡丽，言谈举止间透着商界名媛的干练与精明。
这一行人的到来，瞬间让本就宾客渐多的李家大宅，气氛变得更加庄重而热烈。
李远征、李玉京夫妇亲自迎到二门。
寒暄问候之声不绝于耳，却都控制在得体的音量范围内，谈笑风生间尽显政治大家族的深厚底蕴与从容气度。
林爱国拍着李远征的肩膀，两位老战友的笑声爽朗而充满回忆。
林振国与李玉京低声交谈着时局要闻，林振邦则与林清霜聊着最近的商业动态，两位舅妈与李家的女眷们互相问候，话题围绕着明日婚礼的细节和孩子们的近况。
巨大的宴会厅灯火通明，华美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光芒。数张铺着雪白桌布、摆放着精致银器和名贵骨瓷的长条餐桌已经布置好，佣人们无声而高效地穿梭着，奉上顶级的香茗和精美的茶点。
陈阳站在回廊的阴影处，看着庭院中、厅堂内汇聚的各方显贵，看着那流淌的权势、财富与历经数代沉淀下来的家族荣耀，看着自己那拘谨的养母被二舅妈温和地拉着说话，看着李曌旭如同众星捧月般游刃有余地周旋在至亲之间……
喧嚣的人声、食物的香气、华服的流光溢彩，混合着冬日庭院里清冷的空气，构成了一幅极致繁华又无比真实的画卷。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疲惫感依旧，但心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闲着没事，他拿出手机，再次调出了李曌旭发给他的那份冗长而重要的宾客名单，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翻阅、记忆，熟悉着李家派系和林家派系所有核心人物、重要盟友乃至潜在对手的资料、面孔与背景关系。这是他踏入这个圈子前，必须做好的功课。
……
晚宴结束后，宾客们或在宴会厅品茗闲聊，或三三两两在暖廊下散步消食，或在布置好的偏厅听曲艺表演，气氛松弛而融洽。
陈阳正准备回房继续默记宾客资料，却被李福悄无声息地拦住了去路。
“姑爷，”李福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阁老在书房，请您过去手谈一局，说是醒醒酒，解解乏。”
陈阳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点头道：“有劳福伯带路。”
李四海的书房位于宅邸最深处，独立成院，环境极为清幽。
推开厚重的紫檀木门，一股混合着老旧书卷、顶级墨锭和淡淡沉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面积不大，陈设却极尽古雅，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线装古籍和现代文集，一张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临窗而设，上面文房四宝井然有序。
房间中央，则摆放着一张造型古朴、包浆温润的紫檀木棋枰。
李四海正坐在棋枰一侧的官帽椅上，穿着一身宽松的深灰色家常棉袍，并未戴他标志性的小圆墨镜，略显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他手里正摩挲着一枚温润如玉的云子，听到动静，抬起头，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冲陈阳招了招手：“来了？坐。陪我这个老头子消磨会儿时光。”
陈阳依言在他对面的绣墩上坐下，姿态放松却自然带着一份恭敬。
“会下围棋吗？”李四海将手中的棋子放入一旁的紫檀木棋罐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略懂皮毛。”陈阳谦逊道。他于弈道并非专精，但修行之人，计算、推演、大局观皆是基本功。
“无妨，随意下下。”李四海执黑先行，拈起一枚黑子，随意地落在右上角星位，动作舒缓，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棋局伊始，双方落子都很快，布局阶段并无太多波澜。
李四海的棋风看似平和冲淡，不着锋芒，但每一子落下，都暗合棋理，根基扎实，于无声处蕴藏着深厚的功力与布局。
书房内极其安静，只有棋子落在楸木棋盘上发出的清脆“啪啪”声，以及角落里那座西洋座钟缓慢而规律的“滴答”声。
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盘旋着消散在空气里。
下了约莫三四十手，棋局逐渐进入中盘，黑白棋子开始在中腹地带纠缠。
李四海拈着一枚黑子，并未立刻落下，目光落在错综复杂的棋局上，仿佛随口问道：“明日之后，你便是李家名正言顺的主人了。这李家上下，里里外外，无数双眼睛看着，明枪暗箭，人情往来，权势更迭……可都做好了准备？”
陈阳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稳稳地将棋子落在棋盘一处，看似补强自身，实则隐隐对中腹黑棋的一块未活净的棋形构成了威胁。
他抬起眼，迎向李四海那看似浑浊实则锐利的目光，神色平静，并无丝毫躲闪或惶恐。
“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踏入这个门庭，该来的，总会来。”他淡淡说道。
李四海静静听着，拈起那枚犹豫了片刻的黑子，“啪”地一声，落在了一个极其刁钻的位置，并非直接应对陈阳的威胁，反而是在另一处开辟了新的战场，一子落下，整个棋局的焦点瞬间转移，原本看似平静的局面再起波澜，充满了不确定性与杀机。
“棋局如世局，有时候，看似稳固的边角，未必是真正的根基；看似凶险的中腹，未必没有活路。进退之间，取舍之道，存乎一心。最重要的是……”
李四海抬起眼，目光落在陈阳脸上，“无论局面如何变幻，心中需有一杆秤，知道为何而落子，最终要守住的是什么。”
“阁老教训的是。”陈阳平静地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上。
李四海看着陈阳那手看似平淡实则大局在胸、极具韧性的应手，又深深看了陈阳一眼，那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欣赏与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