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一天比一天暖和,地里的麦苗蹿起来一指高。可我这心里头,却像压了块冰疙瘩,凉飕飕的。自打发现钱匣子被人动过,我夜里睡觉都睁着一只眼。那五十多块钱,是我和孩子们活命的根本,要是丢了,我真能急疯。
张左明说到做到,真把家里那个破旧的小木箱腾出来,上了把新锁。钥匙就两把,他一把,我一把。钱不放家里了,存在镇上的信用社,折子他收着,密码我知道。取钱的时候,他腿脚不利索,就拄着拐棍陪我去,站在信用社门口等我。虽然不说话,但有个男人在身边站着,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到底不敢明目张胆地凑上来。
日子好像又稳当了点。帮我干活的婆娘们手艺越来越熟,一天能穿出的珠子多了,挣的钱也多了几分。院里天天有人来送活儿,叽叽喳喳的,竟有了点生气。
可该来的,躲不掉。
这天早上,我翻出那张按了手印的字据,手指头在上面掐算着日子。没错,整整一个月了。张老栓,该轮班了。
我心里像揣了个兔子,七上八下。上回把张老栓推回去,就跟张左腾家结了死仇。这次再去,怕是没那么容易。
张左明看我拿着字据发愣,闷声问:“咋了?”
我把字据递给他看:“一个月到了,该把爹送回去了。”
他接过去,盯着那红手印看了半天,眉头拧成了疙瘩。最后,他叹口气,把字据还给我:“……我跟你一块去。”
我愣了一下。他跟我一起去?这倒是没想到。
“你腿行吗?”我问。
“差不多了。”他试着挪了挪脚,“慢慢走,能行。”
吃了晌午饭,我把张老栓扶到那辆旧手推车上。老头这些天在我这儿,吃饱睡足,脸上竟有了点肉,不像刚接回来时那么干瘪了。他坐在车上,歪着头,口水流到衣襟上,哼哼唧唧的,也不知道明白不明白要发生啥。
力力和小花躲在门后,怯生生地看着。我摸摸他们的头:“在家待着,娘去送爷爷回家,一会儿就回来。”
我和张左明,一个推车,一个拄拐,慢慢往张左腾家走。车轱辘“嘎吱嘎吱”响,在安静的村道上格外刺耳。路上碰见的人,都停下脚步看我们,眼神复杂。有人小声嘀咕,有人指指点点。
我挺直腰板,只管往前走。怕啥?白纸黑字写着呢!
到了张左腾家门口,院门紧闭着。我深吸一口气,上前拍门。
“哐哐哐!”
里面没动静。
我又使劲拍:“张左腾!王小丽!开门!”
过了好一会儿,院里传来王小丽尖利的声音:“谁啊?嚎丧呢!”
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露出王小丽半张脸。她看见我们,特别是看见手推车上的张老栓,脸色“唰”就变了。
“吴香香!你干啥?!”她叉着腰,想堵着门。
我把手推车往前一推,抵住门缝:“干啥?送爹回来!字据上写得好好的,一家一个月,轮班伺候!到期了!”
“放你娘的屁!”王小丽破口大骂,“啥字据?谁跟你轮班?爹是大家的爹,你当儿媳妇的伺候几天咋了?还想赖给我们?”
“王小丽你嘴巴放干净点!”我火也上来了,掏出字据抖开,“白纸黑字,红手印!你想赖账?”
这时,张左腾也闻声从屋里冲出来,手里还拎着个笤帚:“吴香香!你他妈没完了是吧?赶紧推走!”
“推走?”我冷笑一声,把字据几乎戳到他脸上,“张左腾,你瞪大狗眼看看!这手印是不是你按的?你想当不孝子,村里老少爷们儿可都看着呢!”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议论纷纷。
“就是,左腾这不像话,字据都立了……”
“当儿子的不管爹,说不过去。”
“香香也难,一个人伺候俩病人……”
张左腾脸上挂不住,一把抢过字据,三两下撕个粉碎,往天上一扔:“狗屁字据!不算数!”
纸屑纷纷扬扬落下。我看着他这无赖样,气得浑身发抖。
一直没说话的张左明,忽然拄着拐棍上前一步,挡在我前面。他脸色铁青,看着张左腾,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狠劲儿:“哥,字据你撕了,理撕不掉。爹,今天你必须接回去。你要不接,我现在就去找支书,再去公社,让领导评评理,看看谁家儿子把瘫爹往外推!”
张左腾没料到一向闷不吭声的弟弟会这么强硬,愣在了原地。王小丽跳着脚骂:“张左明!你个没良心的!帮着外人欺负你哥!”
“她不是外人。”张左明看都没看王小丽,眼睛只盯着张左腾,“她是我媳妇,力力小花的娘。这个家,她说了算。”
这话像道雷,劈在我耳边。我猛地扭头看张左明。他侧脸绷得紧紧的,下颌线一根根凸出来。这话……是他说的?他真拿我当媳妇了?
张左腾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涨成了猪肝色。周围人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最终,他狠狠啐了一口,一把拉开院门,冲着王小丽吼:“还愣着干啥!把爹弄进来!”说完,头也不回地冲进屋里。
王小丽哭天抢地地拍着大腿,骂骂咧咧,但还是在几个看热闹的邻居帮忙下,把张老栓从手推车上架起来,拖进了院子。院门“哐当”一声,在我们面前狠狠摔上。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只剩下地上被撕碎的纸屑,和周围人同情的、看戏的、复杂的目光。
我站在原地,腿有点软。看着那扇紧闭的院门,心里说不上是轻松,还是更沉重了。
张左明默默地把空手推车掉了个头,低声说:“……回吧。”
我“嗯”了一声,跟在他身后,慢慢往家走。他拄着拐棍,走得很慢,但背挺得笔直。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这一次,好像是我跟着他的影子走。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张左明说的那句话,总在我脑子里打转。“她是我媳妇……这个家,她说了算。”
这话,是真的吗?还是只是为了怼他哥,临时说给我撑腰的?
他这段日子,是真的变了,还是摔坏了脑子,一时糊涂?
手工活的摊子支起来了,看似稳当了,可傅恒丰像条毒蛇,不知道啥时候会窜出来咬一口。张左腾家吃了亏,绝不会善罢甘休。这日子,就像走钢丝,一步踩空,就是万丈深渊。
可是……看着身边熟睡的两个孩子,再看看窗外淡淡的月光,我心里又生出一点莫名的勇气。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吴香香,啥时候怕过?
路还长,一步一步,踩实了往下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