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就要过年了。村里零零星星响起了鞭炮声,空气里飘着炸丸子的油香味儿。家家户户都忙活起来,扫屋子,蒸馍馍,准备年货。可我这心里头,一点过年的喜庆劲儿都没有,反而像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自打从县城电影院那事传开,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明面上,没人再敢像王小丽那样指着鼻子骂我,可背地里的指指点点,一点没少。我出门,总能感觉到那些黏糊糊、带着探究和鄙夷的目光,像蛛网一样缠在身上,甩都甩不掉。我只能硬撑着,装作啥也不知道,该干啥干啥。
越是临近年关,我心里越想傅恒丰。往年这时候,他早就该来结清最后一笔账,说不定还会偷偷塞给我点钱,或者带点稀罕吃食,让我和孩子们过个好年。可今年,自打出了那档子事,他就再没露过面。我知道他是避嫌,怕给我惹麻烦。可这心里头,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大块。
有时候,夜里躺炕上,听着外面北风呼呼地刮,我就忍不住想,要是傅恒丰是我男人该多好。要是能堂堂正正地跟他一块儿过年,贴春联,包饺子,守岁……那该是啥光景?想着想着,心里就酸得厉害,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可这念头,就像偷来的东西,见不得光,只能自己偷偷想想。
张老栓好像也察觉出我的不对劲。他话更少了,整天蹲在门口抽烟,看着远处,不知道在想啥。有时候,他会默默地把水缸挑满,或者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力力和小花倒是高兴,掰着手指头算还有几天过年,小脸上全是期待。
腊月廿九那天,我狠了狠心,决定去县里医院看看张左明。不是我想去,是不得不去。马上过年了,我要是连面都不露,村里那些长舌妇更有得说了。我得去做个样子,堵堵他们的嘴。
我跟张老栓说了声要去医院看看。他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我收拾了点家里蒸的馍馍,又包了点咸菜,拎着个布袋子,出了门。
没让傅恒丰送,我自己搭了村里去县城的拖拉机。一路上,冷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我心里乱糟糟的,既不想见到那个活死人,又不得不去。
到了精神病院,那股熟悉的消毒水混着屎尿的怪味儿又冲进鼻子。病房里还是老样子,灰暗,安静,躺着几个眼神空洞的人。张左明躺在靠窗的那张床上,身上盖着白不呲咧的被子,脸浮肿得厉害,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一点活气都没有。
护士看见我,例行公事地说:“家属来了?病人情况稳定,就是没啥意识。多跟他说说话,刺激刺激。”
我把馍馍和咸菜放在床头柜上,站在床边,看着他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说啥?有啥可说的?我跟他,早就没啥话可说了。
站了半天,我干巴巴地说了句:“张左明,我来了。要过年了,给你送点吃的。”
他当然没反应,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我又站了一会儿,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转身就想走。走到门口,我鬼使神差地回头又看了一眼。他依旧那样躺着,像个被世界遗忘的破烂物件。我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不是心疼,也不是恨,就是一种……麻木的悲凉。这个人,名义上是我男人,可我们之间,除了痛苦和折磨,啥也没剩下。
从医院出来,天更阴了,像要下雪。我心里更堵得慌了。这一趟,除了让自己难受,啥用也没有。那些说闲话的人,该说还是会说。
回村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傅恒丰。他现在在干啥?是不是也准备过年了?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咋过这个年?想着他可能一个人守着空屋子,我心里就揪着疼。真想偷偷去看看他,哪怕就说一句话也好。可我不敢。现在这风口浪尖上,我一步都不能错。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力力和小花跑出来接我,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张老栓蹲在灶房门口,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菜。屋里点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这个破败的家,居然也有了一丝年关的暖意。
可我看着这一切,心里却更难受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什么时候,我才能像别人一样,过个踏实年?什么时候,我才能不用偷偷摸摸地想一个人?
这个年关,注定是过不安生了。前有甩不掉的活死人,后有虎视眈眈的仇家,中间还夹着一段见不得光、却又割舍不下的情分。我就像走在一条细细的钢丝上,两边都是深渊,一步走错,就可能万劫不复。
可日子总得过下去。为了孩子,为了心里那点微弱的念想,我也得咬着牙,把这年过了。也许,过了年,一切都会好起来吧?我只能这么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