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翰林凝望曲桂娥随踏板起伏的腰肢,恍惚看见十年前渔船随浪摇摆的弧度。纺车投影在土墙上,竟与记忆中父亲收网时的剪影重合。
高秀平看着纱锭旋转时摇曳出的光带,恰似命运纺锤的投影。棉条从蓬软到紧韧的蜕变里,藏着这个家正在发生的秘密:散乱的日子正在被织成可垂钓希望的绳索。
当晨光舔上纱锭饱满的腰身,那些缠着泪痕与月光的第一缕棉线,已悄然系住漂流的生计之舟。
这一夜,高秀平他们几个孩子陪着曲桂娥在纺车周围熬到东方鱼肚白。终于,一团棉线从纺车上诞生出来。第二天,高秀平把线拿给高连发检查。高连发见高秀平这么快就把线纺出来了,非常高兴。他当即安排高连勇负责渔网的发放和检查工作。高连勇拿出织网的专用工具篦子和梭子。高连勇把篦子和梭子递给高秀平,又找来织网师傅耐心地讲解织网的操作步骤。
师傅是一个带着眼睛的瘦老头,他讲得仔细:“这篦子是用来固定网眼大小的,你先把线绕在篦子上,要绕得均匀些。梭子则是用来穿梭线的,将线通过梭子在绕好的线上来回穿插,这样就能织出网了。”
高秀平认真地听着,她接过工具,开始小心翼翼地操作起来。第一步是往梭子上缠线,这个动作看似简单,但是如果松紧度掌握不好,缠出的线松松垮垮,穿线的时候阻力就大,影响速度。一开始,她的动作有些笨拙,线总是缠在一起,但她没有气馁,不断尝试。经过几次失败后,她逐渐掌握了技巧,织网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高连勇在一旁看着,不禁点头称赞:“秀平,你学得真快!”
眼镜师傅也不住地点头称赞:“这孩子机灵!”
高秀平只是微微一笑,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下。棉线穿过梭子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般细碎绵长。月光透过窗棂,把她的身影织进墙上的画布里。不一会功夫,她的手下就出现一块网的雏形。眼镜师傅松了口气说:“可以出徒了。”
高秀平听师傅这么一说,高兴得跳了起来,她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学会织网。高连勇也笑着说:“秀平,你这刚学就出师,以后咱们互助组的网就靠你啦。”
高秀平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我一定……。”
话说出去一半,拍胸脯的动作却没能完成,她忘记手里的梭子连着线呢。经她这么一拽,“咔嚓”一声……
线断了,梭子折了,这握牛鞭子的手力气也太大了。
高秀平看着断裂的梭子心疼不已:“可惜这么好的梭子了”。
眼睛师傅看着眼前的丫头:“这孩子能成事!有魄力!”
高秀平看着四周,一圈眼睛盯着自己:“我这是在耍猴呢!”
高连勇被高秀平逗乐了,又拿了把梭子给她。高秀平接过新梭子,吐了吐舌头,满脸不好意思。先把断梭子上的线摘下来重新掐到新梭子上,然后重新调整状态,更加小心地开始织网。这一次,高秀平格外专注,每一个动作都稳扎稳打。梭子在她手中灵活地穿梭,棉线有序地交织,一张网渐渐成型。高连发看着高秀平的认真模样,欣慰地点点头:“挺好的,就这样织就行。”
高秀平看着自己手中的渔网,心中涌起一股成就感。织网工作看似简单,实则不易,每一个网眼的大小、每一根线的穿插都需要精准把握。随着时间的推移,高秀平的手指被磨出了茧子,甚至还被线勒出了血痕,但她从未想过放弃。当她第一次完整织出一张渔网时,晨光穿透网眼在地上投下光的渔获,仿佛命运终于肯网开一面,他们终将会打捞起属于自己的朝阳。
高秀平成功掌握了织网的技术,开始教家人织网,一家人开始了织网的营生。高秀平、曲桂娥、娄翰林和家里其他人日夜赶工,从纺线到织网,高秀平一步步学起。
高秀平晚上回家跟家人一起织网,白天在互助组组织其他村民织网。一时间,村里人都被这股织网热潮带动起来了。原本冷清的村子变得热闹非凡,到处都是纺线机嗡嗡作响和织网时梭子穿梭的声音。
深夜,高秀平一家围坐在土炕上,油灯昏黄,照着专注织网的高秀平和在一旁帮忙理线的娄翰林。油灯将高秀平织网的侧影投在墙上,娄翰林偷偷用炭笔描蒙,画旁写:“女将军排兵布阵图”。
玲玲把蒸好的红薯端来,高秀平忙得顾不上吃。红薯凉了又热,最后玲玲掰开红薯直接塞进姐姐的嘴里。曲桂娥刚回房照顾英子。新织的渔网已初具规模,像一片银灰色的雾霭铺展在篦子上。空气里弥漫着棉线、桐油和夜露混合的气息,只有梭子穿梭的咻咻声和棉线绷紧的微响。
高秀萍连续赶工作日,手指早已磨破结痂,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娄翰林看他眼神有些涣散,轻声道:“秀平,歇会儿吧?”
高秀平倔强地摇头,手上动作更快,想用速度驱赶困倦。
趴在炕沿上的花猫“喵呜”叫了一声,高秀平愣了一下神,她正用力将梭子穿过一排紧密的网眼,篦子上的线儿绷的极紧。
就在梭子穿过一半儿时,一根承受了巨大张力的旧棉线突然发出细微的嘣的一声,毫无预兆的断裂!这断裂如同导火索,瞬间打破了力的平衡。
断裂的线头猛地弹开,连带牵动了高秀平手中紧握的梭子。他本就用力过猛,加上突如其来的失衡,那枚尖锐沉重的竹子材质的梭子像离弦之箭,带着巨大的惯性,从她手中完全失控地脱飞出去!
梭子飞射的方向,正对着坐在对面埋头理线毫无防备的娄翰林!速度极快,直冲他的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娄翰林眼角余光瞥见黑影袭来,完全是求生本能,他猛地向旁边一偏头,同时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格挡。
噗嗤一声闷响,伴随着布料撕裂和轻微的骨肉撞击声。
啊!娄翰林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呼,整个人被冲击力带得向后一仰,撞倒了身后的小板凳。
时间仿佛凝固。高秀平脸上的困倦瞬间被极度的惊恐取代,血色刷的褪尽,手中的篦子咣当掉在地上。她看着娄翰林痛苦的捂住左臂上方靠近肩膀的位置,指缝间已有深色液体迅速渗出,染红了粗布衣袖。
梭子尖锐的尖端划破娄翰林的左大臂的皮肤,伤口不算极大,但很深,鲜血渗出,很快浸透了衣袖,滴落在刚刚织好的半片渔网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如同海滩的预兆印在了新生的希望上。
高秀平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扑到娄翰林身边,双手颤抖的想去碰又不敢碰,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惧:“翰林!翰林你怎么样?我……我不是故意的!天啊……”
巨大的自责和差点酿成大祸的后怕瞬间淹没了她,比任何一次母亲的反对都更直接让她感受到危险的具象化__这危险不仅来自遥远的大海,也潜藏在她急于求成不过一切的织网过程中。
娄翰林疼得冷汗直冒,嘴唇发白,却强硬着没有大声叫喊,怕惊动屋里的曲桂娥和英子。他咬着牙,用没受伤的右手死死按住伤口上方试图止血,声音因疼痛而发颤,他倒抽冷气,牙关咬得咯咯响。却还在安慰高秀平:“没……没事儿,秀平,不怪你……别怕……就是……就是有点疼……”
他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扭曲成了痛苦的表情。
巨大的声响和压抑的痛呼还是惊动了曲桂娥,她冲出来,看到眼前景象,尤其是娄翰林臂上的鲜血和染红的渔网,瞬间如遭雷击。她眼前仿佛闪过丈夫遇难的模糊画面,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喃喃道:“血……网……又是……又是……”
恐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她。她盯着染血的网,指尖触到湿黏的血,耳边忽然响起海浪声。但母亲的本能让她迅速压下翻涌的回忆,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干净的布!压住!我去拿止血草灰!”
她的声音带着不用质疑的权威和一丝不用察觉的颤抖。高秀平如梦初醒,慌乱地四处找干净的布。她的手忙脚乱让她几乎掀翻了周围的东西,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布,便颤抖着按在娄翰林的伤口上。曲桂娥很快拿来了止血草灰,撒在伤口上,血渐渐止住了。
娄翰林疼得脸色煞白,额头上满是汗珠,但他还是强忍着安慰高秀平:“真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
高秀平泣不成声,满心都是自责:“都怪我,太心急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
曲桂娥看着两人,胸口被猫抓了一下。她知道高秀平不是故意的,可这血网又勾起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惧。她叹了口气,说道:“都别慌了,先把伤口处理好。”
高秀平自责得不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娄翰林轻轻拉过她的手,“真不怪你,意外而已。”
高秀平狠狠地点头,发誓以后一定不再这么莽撞。这一场意外,让她明白,生活不能只一味地往前冲,有时候慢下来,才能更好地守护身边的人。
曲桂娥看着两人,又看看那片染血的渔网,叹了口气道:“今天先别织了,翰林也好好歇着。”
高秀平红着眼点点头,扶着娄翰林进屋里躺下。经过这场意外,高秀平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么莽撞,织网不能只图快,安全才是第一位的。而娄翰林,看着满脸愧疚的高秀平,心里更多的却是心疼和怜惜。
自从高秀平学会了织网,互助组的每一个成员都忙碌起来,只要山上没有农活,织网就是他们最重要的工作。在高秀平的带领下,互助组里织网的氛围热火朝天。
终于在她的手下,一张崭新的渔网诞生了。高秀平抚摸着这张渔网,眼中满是兴奋与憧憬。这渔网的每一根线,都凝聚着她的心血与汗水,是她努力学习的成果。她仿佛看到,在不久的将来,这张渔网会被撒进波光粼粼的海水中,瞬间网住无数活蹦乱跳的鱼儿。她想象着自己和伙伴们拉着渔网,收获满满,那场景是多么令人激动。
高连发又让高连勇把新织的网放进油锅里煮一下,高秀平不理解:“这网又不能吃,为什么要用油炸呢?”
油锅里飘出的香味吸引来众多食客,滚子叼着饭盆跑来,站在门口等候加餐。
滚子叼来的饭盆底儿锈出一个洞,高秀平突然想到:“漏网的何止是鱼?”
高秀平看到油锅里油花四溅,折射出的七色光如同微型彩虹。
夜幕降临,新织的鱼网在油锅里翻滚,高秀平突然看懂:“这些金黄色的油网不是渔具,而是过滤命运的筛子。油层隔绝海水,网眼筛去绝望,留下的银鳞都是时光的馈赠。就像娄翰林悄悄在网绳里编进数学公式,曲桂娥把白发缠进棉线,英子的药渣混着渔网在锅里沸腾,原来治愈恐惧的良方,是把伤痛也织进生活的经纬。”
曲桂娥看着那在油锅里翻滚的渔网,她的内心也在织网。曾经的伤痛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丈夫葬身大海的画面又在脑海中浮现。但看着高秀平眼中的坚定与憧憬,她又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她想起这些日子大家为了织网付出的努力,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到如今的熟练有序,每一个人都在成长。那染血的渔网虽曾带来恐惧,却也让大家更加懂得珍惜与谨慎。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高秀平身边,轻声说:“秀平,这网啊,就像咱们的生活,经过这油的洗礼,会变得更坚韧。以后不管遇到啥,咱们都能挺过去。”
高秀平抬头看着曲桂娥,眼中满是感激与坚定。她用力点点头,仿佛在向生活宣告,她们会用这张织满心血的网,捕捞出属于她们的幸福与希望。
当人类编织渔网时,命运也在编织人类。
“哐当”,滚子的饭盆掉在地上,它对着煮网的油锅虎视眈眈,尾巴摇得像螺旋桨,发现没肉后,骂骂咧咧地踢翻了饭盆。“汪汪汪”,滚子感觉被骗了,说好的加餐呢?
滚子扔下饭盆,瞥见地上翻滚的渔网,突然兴奋地扑了上去。它以为这是个好玩的新玩具,叼起渔网一角就开始撕扯。高秀平见状,急忙大喊:“滚子,放下!”
可滚子正玩得兴起,哪里肯听。它用力一甩头,渔网被扯得乱七八糟,原本整齐的网眼变得歪七扭八。高秀平又气又急,眼眶都红了,这可是大家辛苦织好的网啊。曲桂娥也赶紧过来制止滚子,好不容易才把渔网从它嘴里夺下来。高秀平看着破损的渔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满心的委屈。这时,高连发走过来,语气平和地说,“秀平,没事,补补就是了。本来也是缝缝补补的。”
滚子一脸无辜地蹲在门口不肯认错,谁都拿它没办法,它现在开始居功自傲了。大家围在一起,开始修补渔网。在修补的过程中,每个人都更加小心仔细,仿佛是在修补生活中的小插曲。
高秀平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油灯烟熏黑了高修平的鼻尖,曲桂娥边擦边骂:“再凑近点,直接烤鱼得了!”
玲玲数网眼数串行,急得直跺脚:“这网眼要是鱼钻进来,非得得近视眼不可。”
突然,滚子又跑来了,高秀平厉声喝道:“滚子,不许你乱动!”
滚子看了看渔网,用嘴拱了拱又放下了。它突然发现了梭子,这不是心心念念的骨头吗?它叼起梭子就跑,高秀平追到海边,发现滚子正对潮水狂吠,仿佛在警告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