狍子屯因为郭春海三人血战狼群、满载而归的事迹,着实沸腾热闹了好一阵子。那堆积如山的灰褐色狼皮,在屯子中心的空地上晾晒开来,几乎铺满了大半个场院,在冬末春初尚且苍白的阳光下,散发着硝制过程中特有的、混合着草灰和盐碱的气味。孩子们既害怕又好奇地围着皮子堆打转,胆大的会用小木棍去戳弄那些依旧狰狞的狼头标本。女人们聚在一起,一边用刮刀进一步清理皮板上的油脂,一边啧啧赞叹着那晚战斗的惨烈与三位猎手的勇武。男人们则摩挲着那些被收集起来、装在木匣子里的森白狼牙,讨论着哪一颗最锋利,适合做成什么样的刀柄或者护身符。
郭春海、格帕欠和二愣子,成了屯里毫无疑问的英雄。他们走到哪里,迎接他们的都是崇敬的目光和热情的问候。乌娜吉细心照料着郭春海的伤势,那些狼爪留下的划痕和牙印在草药的作用下渐渐结痂愈合,但身体上的伤痛易除,精神上的紧绷却难以立刻舒缓。
郭春海并没有沉溺于这份荣耀之中。那头肩胛中枪、却最终遁入深林的超级头狼,如同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隐隐作痛。他清楚,那样狡猾、强悍且记仇的生物,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它就像潜伏在阴影里的幽灵,随时可能带着更深的怨恨卷土重来。
因此,在伤势稍有好转,能够自如活动后,郭春海便不顾乌娜吉担忧的劝阻,开始着手整顿屯子的防务。他带着屯里的青壮年,加固了屯子周边的木栅栏,在一些关键位置设置了了望用的简易高台,甚至规划了在紧急情况下集结和防御的区域。他还将屯里有限的几杆老式猎枪和土铳集中起来,组织年轻人们进行基础的射击训练和协同警戒演练。
“春海,是不是太紧张了些?”老崔看着郭春海忙碌,递过一烟袋锅子自己种的旱烟,“那头头狼受了那么重的伤,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呢,就算活下来,怕是也没胆子再来了吧?”
郭春海接过烟袋,却没有点燃,目光投向屯子外莽莽苍苍的老黑山,沉声道:“崔叔,不能大意。那家伙不一样。我总觉得,它没这么容易倒下。咱们吃了这次亏,就得长记性。屯子不是咱们三个人的,是老少乡亲的,得多做准备。”
他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就在他们回到屯子约莫七八天后的一个傍晚,负责在屯子东头高台了望的半大小子狗剩,连滚带爬地从台子上下来,脸色煞白地跑到郭春海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春……春海叔!狼!东……东边林子里,有狼影!好多绿眼睛!”
郭春海心中猛地一凛,抓起靠在墙角的半自动步枪就冲了出去。格帕欠和二愣子闻讯也立刻赶来,三人迅速登上东边的了望台。
此时夕阳半落,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而大地已经笼罩在沉沉的暮霭之中。顺着狗剩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屯子东面那片稀疏的白桦林边缘,影影绰绰地晃动着十几双幽绿色的光点。它们并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徘徊,如同鬼火般在林间若隐若现。
“是它们!阴魂不散!”二愣子咬牙切齿道,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腿上还没好利索的伤口。
格帕欠眼神锐利,仔细观察了片刻,低声道:“数量不多,只有十几头。像是……哨探。”
郭春海端起望远镜,仔细搜索着狼群的细节。这些狼看起来比之前那大群要瘦削一些,状态也似乎有些萎靡,但它们游弋的方向和节奏,却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它们在监视屯子。
“看来,咱们的老朋友,确实还活着。”郭春海放下望远镜,语气冰冷。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头超级头狼不仅没死,还在试图重新整合残余的力量,甚至可能就在附近的某个角落,冷冷地注视着屯子的一举一动。这些哨探,就是它的眼睛。
“妈的,还敢来!春海哥,咱们冲出去,把它们都宰了!”二愣子血气上涌,握着拳头就要下去拿枪。
“别冲动!”郭春海一把按住他,“它们在林子边上,咱们出去就是活靶子。而且,这很可能是个诱饵,想把咱们引出去。”
他沉吟片刻,对跟在身边的老崔说道:“崔叔,通知下去,今晚屯子加强警戒,所有岗哨加倍,女人孩子天黑后不准出门。把屯里的狗都放出来,拴在栅栏附近。”
“明白!”老崔也知道事情严重,立刻转身去安排。
接下来的几天,屯子里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东边林子里的狼影时隐时现,虽然始终没有靠近发动攻击,但这种被窥视、被包围的感觉,让所有人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屯里的狗也变得异常焦躁,夜晚时常对着东面的方向狂吠不止。
郭春海知道,这样被动防御不是办法。狼群在消耗他们的精神和耐心,一旦松懈,就可能迎来致命一击。必须主动出击,找到并解决掉那个核心威胁。
“不能再等了。”这天晚上,郭春海将格帕欠和二愣子叫到自家屋里,乌娜吉默默地给三人倒上热茶,然后抱着孩子坐在炕沿,担忧地看着他们。
“那家伙肯定就在附近,指挥着这些散兵游勇。”郭春海在炕桌上摊开一张更详细的老黑山地形草图,这是他结合自己记忆和托罗布老爷子的讲述重新绘制的,“它在暗,我们在明,拖下去对我们不利。”
“春海哥,你说咋办?我们都听你的!”二愣子摩拳擦掌,上次的仇他还记着呢。
格帕欠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擒贼先擒王,老法子,但也是最有效的法子。”郭春海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草图上东面山林的一个区域,“这片‘鬼见愁’石砬子,地势险要,洞穴密布,易守难攻。我怀疑,那头头狼受伤后,最有可能藏身在那里养伤,同时遥控指挥外面的狼群。”
他抬起头,看着两人:“就咱们三个,带上最好的装备,明天一早,摸进去,找到它,干掉它!”
这次行动,风险极大。“鬼见愁”石砬子地形复杂,是狼群理想的巢穴,深入其中,无异于闯入龙潭虎穴。
“干!”二愣子毫不犹豫。
格帕欠依旧沉默,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乌娜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郭春海坚定的眼神,最终只是轻声叮嘱了一句:“一切小心。”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三人便准备妥当。郭春海检查了半自动步枪和充足的弹药,格帕欠背上了重新补充的箭壶和硬弓,二愣子则带上了屯里最好的一杆土铳和足够的火药铁砂,腰里也别着锋利的猎刀。他们带足了干粮和火种,没有惊动太多人,如同三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屯子,直奔东面的“鬼见愁”石砬子。
越是靠近石砬子,山林的气息越发显得阴森。这里怪石嶙峋,巨大的岩石如同鬼怪般突兀地耸立着,石缝间长满了扭曲的灌木和耐寒的苔藓,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枯枝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几乎不留痕迹。
格帕欠作为前锋,他的追踪技巧在这里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很快就在一条隐秘的、被落叶覆盖的兽径上,发现了一些模糊的、带有拖拽痕迹的狼爪印,以及零星滴落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是它留下的。”格帕欠低声道,确认了郭春海的判断。
三人精神更加紧绷,沿着血迹和足迹,小心翼翼地向着石砬子深处推进。每前进一段,格帕欠都会停下来,仔细倾听周围的动静,确认没有埋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伤口腐烂的腥臭气,这气味引导着他们,最终来到了一个巨大的、被几块交错巨石半掩着的山洞前。洞口幽深,里面黑黢黢的,看不清情况,但那浓重的腐臭气和洞口散落的、新鲜的动物骨骸,都昭示着这里正是狼巢所在!
“应该就是这里了。”郭春海打了个手势,三人立刻分散开来,借助洞口的岩石隐蔽,屏息凝神。
洞口寂静无声,但那种被猛兽窥视的毛骨悚然感却挥之不去。
郭春海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扔进了山洞深处。
“啪嗒……咕噜噜……”
石子滚动的声音在幽深的洞穴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突然!
“嗷呜——!”
一声充满了暴怒与痛苦的狼嚎,猛地从山洞深处炸响!这嚎叫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嘶哑、都要疯狂,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和滔天的恨意!
紧接着,一个庞大的、移动有些不便的黑影,缓缓从洞穴的黑暗中显现出来!
正是那头超级头狼!
它的左前肢依旧蜷缩着,无法着地,伤口处的皮毛纠结在一起,隐约能看到发炎肿胀的皮肉,甚至还有蛆虫在蠕动,显然伤势极重且发生了严重的感染。但它那双暗红色的狼眼,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凶戾,死死地盯住了洞口方向的郭春海,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它认出了这个让它遭受重创、失去族群、濒临死亡的人类!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没有多余的试探,没有狼群的助阵,这注定是一场不死不休的、一对一的决斗!
那头狼王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咆哮,仅凭三条腿,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猛地从洞口扑了出来,直取郭春海!
它的速度快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身受重伤的生物!
“小心!”格帕欠和二愣子同时惊呼!
郭春海瞳孔骤缩,但他没有后退!他知道,这一刻,任何退缩都会将自己置于死地!
他几乎是本能地端枪、瞄准、扣动扳机!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砰!”
枪声在狭窄的石砬子间剧烈回荡!
子弹精准地射入了狼王张开血盆大口时暴露出的上颚!这是他在电光火石间,所能选择的最直接、最致命的射击线路!
狼王前扑的势头戛然而止,发出一声被子弹扼住咽喉般的、怪异而短促的哀鸣,巨大的惯性让它沉重的身躯依旧向前滑行,重重地撞在郭春海身前的岩石上,溅起一片尘土和血花。
它的四肢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暗红色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不甘,最终,那残暴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
山林间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
郭春海保持着射击的姿势,枪口还冒着缕缕青烟,胸膛剧烈起伏。刚才那一刻,生死真的只在一线之间。
格帕欠和二愣子快步上前,警惕地用武器拨弄了一下狼王的尸体,确认它已经彻底死亡。
这头狡诈、强悍、给狍子屯带来巨大威胁和恐慌的超级头狼,终于在它选择的巢穴前,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死在了它最痛恨的对手枪下。
“结束了……”二愣子长舒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浑身都有些发软。
格帕欠看着狼王的尸体,眼神复杂,有释然,也有一丝对这位强大对手的尊重。
郭春海缓缓放下枪,走到狼王尸体旁。这头巨狼即使死去,依旧散发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他蹲下身,用猎刀小心地割下了它那对特别硕大、带着暗沉纹路的狼牙。这对牙,将是这次终极狩猎最好的证明,也是彻底消除屯子威胁的象征。
随着狼王的毙命,那些原本在石砬子外围徘徊、窥视屯子的零星狼群,仿佛瞬间失去了主心骨,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悄然散去,再无踪影。笼罩在狍子屯上空的阴云,终于彻底消散。
郭春海三人带着狼王的牙和一身征尘返回屯子,当那对巨大的狼牙被展示出来时,屯子里再次爆发出欢呼。这一次,不仅仅是庆祝收获,更是庆祝真正的、来之不易的安宁。
狼王殒命,标志着这场持续了半个多月的、与狼群的残酷战争,画上了一个彻底的句号。郭春海的名字,也因此被镀上了一层更加传奇的色彩。他在血与火中证明了自己,不仅是一个技艺高超的猎人,更是一个能够带领乡亲们抵御危难、守护家园的领袖。老黑山的猎途,翻过了最血腥的一页,迎来了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