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7月的太阳火辣辣地晒着狍子屯的土路,郭春海蹲在场部门口的树荫下磨刀,刀刃在磨刀石上刮出的声混着树上的蝉鸣,吵得人脑仁疼。乌娜吉抱着儿子站在黑板报前,襁褓里的小家伙热得小脸通红,额头上那道月牙形的红印显得格外明显。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关于林业承包责任制的试行办法》,字迹被汗水晕开,像一条条扭动的小虫。
每户承包五十公顷,上交指标外的可以自留。二愣子结结巴巴地念着,手指在黑板上戳出几个白点,春海哥,这啥意思?
郭春海往磨刀石上撩了捧水,水珠还没落到石面上就被蒸发了大半。他想起重生前在电视里看过的农村改革纪录片——没想到林区这么快就跟上了。意思是往后咱们打的猎物,除了交够场里的,多出来的能自己卖钱。
场部会议室突然传来一声,老周踹开门冲出来,残缺的小拇指气得直抖:凭什么机修班承包区有现成的防火道?我们楞场分的全是陡坡!他身后跟着几个满脸通红的伐木工,劳动布工作服后背湿得能拧出水来。
马场长端着搪瓷缸子踱到门口,缸子里的高沫茶叶浮浮沉沉。有意见找县里提去!他啐了口茶梗,深圳来的客商下午就到,要看貂皮样品!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铁扔进凉水里,场院里顿时炸了锅。托罗布和格帕欠蹲在墙根抽烟,两个老猎人的影子在烈日下缩成小小的一团。承包?托罗布用鄂伦春语嘟囔,烟袋锅在鞋底上磕得啪啪响,山是山神的,怎么承包?
正午时分,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卷着尘土开进场院。车里下来个穿的确良衬衫的中年人,腋下夹着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手腕上的金表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这位是深圳隆昌贸易公司的张经理。马场长介绍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
张经理挨个和工人握手,轮到郭春海时突然停住了:你就是打白狐的那个?他的手掌又软又湿,像块泡发的馒头,去年有港商出价五千块收白狐皮,可惜啊可惜。
乌娜吉的银镯子地磕在门框上。她怀里的小家伙突然哭起来,哭声又尖又利,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张经理讪讪地缩回手,从皮包里掏出几张大彩照:只要品相好的,价钱随便开!
照片在人群中传阅,上面是各式各样的皮草大衣。二愣子盯着那张标价八千元的银狐领子直咽口水,赵卫东却皱眉研究照片背景里豪华的玻璃柜台——那上面映出的顾客分明穿着日本式的西装。
下午的承包抽签会上,郭春海抽到了北沟那片桦木林。乌娜吉抱着孩子站在他身后,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不对劲。她指着图纸上模糊的铅笔印记,这片去年被化学灭火剂污染过,三年内不会有貂。
散会后,白桦在溪边拦住了他们。红旗林场的女猎手今天没带枪,腰间别着的猎刀换成了崭新的军用匕首。那个张经理,她开门见山地说,去年在内蒙古收皮子,逼得牧民把种羊都宰了。她递给郭春海一张皱巴巴的报纸,上面登着港商高价收购野生动物皮毛的新闻,配图角落里有个模糊的侧影——手腕上的金表和张经理的一模一样。
当晚的狩猎队会议上,赵卫东把承包图纸铺在炕桌上,眼镜片反射着煤油灯的光。北沟确实被污染了,他用铅笔圈出几个点,但南坡这片,笔尖停在图纸边缘,有旧矿洞,冬暖夏凉,最适合貂鼠做窝。
托罗布往地上倒了三滴酒,老格帕欠则掏出个桦树皮小包,里面装着晒干的貂粪。山神给的路,老人用鄂伦春语说,得顺着走。
三天后,郭春海带着改良后的套索进山。这种套索用狍子筋和铜丝编成,不会伤到貂鼠的皮毛。乌娜吉留在家里照顾孩子,顺便用阿玛哈教的古法鞣制去年攒下的皮子。她鞣皮时总唱着鄂伦春的古老歌谣,歌声飘出窗户,引得路过的女工们驻足倾听。
第一只紫貂落网是在个闷热的午后。那小东西油光水滑的,黑眼睛滴溜溜转,竟不怎么怕人。郭春海按乌娜吉教的方法,用五味子汁涂在它鼻子上,貂鼠立刻安静下来,像个毛茸茸的乖宝宝。
回程时,他在溪边遇见了白桦。女猎手蹲在水边洗刀,匕首上的血丝在清澈的溪水里晕开,像一缕缕红色的烟。红旗林场承包区,她头也不抬地说,今天打了二十只貂,全是母的。
郭春海心头一紧。猎母貂等于杀鸡取卵,这个道理连二愣子都懂。白桦的匕首突然地扎进岸边树干,刀柄上缠的红绳鲜艳得像血:张经理给他们发了电击器。
当晚,狩猎队破天荒地没点灯。赵卫东借着月光组装他的新发明——用废旧收音机改装的干扰器。能扰乱电击器频率,他小声解释,手指在黑暗中灵活地转动螺丝刀,但只有三百米有效范围。
乌娜吉把孩子哄睡后,从箱底翻出个鹿皮口袋。里面装着三支黑翎箭,箭头上淬着阿玛哈给的药——不会致命,但能让中箭的动物昏睡三天。给它们个逃命的机会。她说这话时,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她眼里的火光一跳一跳的。
后半夜,北沟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咒骂。郭春海贴在窗边,看见几个黑影跌跌撞撞跑过溪边,有个人的劳动布裤子被什么东西撕开了大口子,露出血淋淋的小腿。
第二天场部传出消息,红旗林场的电击器集体失灵,五个人被发狂的母貂咬了。张经理当天中午就坐着吉普车匆匆离去,后视镜上挂着的貂皮帽子歪到了一边,活像个落荒而逃的土皇帝。
傍晚下工时分,郭春海看见自家院门口的桦树皮信箱里多了张纸条,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南坡矿洞,明晚。字迹娟秀却有力,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把出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