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岐的风,带着渭水的潮气,刮过岐山时总裹着些萧瑟。
姜子牙在城外客栈住了半月,听够了客商口中的“仁德伯侯”,却在今日清晨,撞见了更真实的景象——三个面黄肌瘦的孩童围着粮铺的门槛,盯着蒸笼里的馒头直咽口水,掌柜的挥着扫帚驱赶,嘴里骂着“这年头谁还有余粮给你们这些小叫花子”。
他皱着眉走过去,买了三个热馒头递给孩童。最小的那个抢过馒头就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大一点的孩子连忙拍着他的背,自己却舍不得咬一口。“谢谢先生……”那孩子抬头时,眼里的怯懦混着警惕,“先生是从朝歌来的吗?别去城里,官爷要抓外乡人。”
姜子牙心头一沉。他跟着孩童指的方向往城西走,越靠近伯侯府,街面越显萧索。往日该开门的绸缎庄关着门,门板上贴着“变卖”的字条;茶馆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客人,喝的都是最粗劣的茶,聊的话题也离不开“税”和“粮”。
“听说了吗?昨日里正又来催缴军粮,李大户家把耕牛都卖了,才凑够半车。”
“卖了牛来年怎么种粮?这不是逼着人去死吗?”
“谁让咱们伯侯爷前些年在朝歌遭了难……那笔赎金,把西岐的家底都掏空了。”
姜子牙在茶馆角落坐下,听着这些碎语,终于拼凑出西岐的窘境。
三年前,西伯侯姬昌与长子伯邑考在朝歌为质,被纣王投入羑里狱。
西岐为救主,几乎搬空了国库——库房里积攒三代的金银珠宝、玉器古玩,一车车往朝歌送;为了凑齐纣王随口要的“万石粮”,甚至逼着百姓将来年的种子粮都交了上去。
可最狠的是朝歌那一手暗棋。
就在姬昌父子即将被放出的前一月,朝歌忽然派来“使者”,说纣王念及旧情,愿以“平价”收购西岐的余粮,算作“恩准归乡”的条件。
那会儿西岐上下只想着救人,哪顾得上细算?一车车饱满的新粮换来了贬值的铜钱,等姬昌父子踏着残雪回到西岐,打开粮仓才发现,剩下的粮只够支撑三个月。
“当家的,你看那边。”马氏碰了碰他的胳膊,朝街对面努了努嘴。
只见两个身着锦袍的年轻人正站在布庄门口争执,身边围着的仆从个个面露难色。左边那个面色沉静,腰间佩着玉珏,正是二公子姬发;右边那个眉眼间带着傲气,手里把玩着马鞭,是刚从朝歌回来不久的大公子伯邑考。
“这布庄是父亲亲口允给我的,用来填补军甲作坊的亏空,兄长为何要抢?”姬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伯邑考嗤笑一声,马鞭往门上一指:“父亲老了,糊涂话也当得真?我在朝歌为质三年,吃的苦比你走的路还多,拿你个破布庄补补身子,怎么就叫抢了?”
“兄长!”姬发脸色涨红,“如今西岐粮草短缺,将士们连冬衣都凑不齐,你却……”
“够了!”伯邑考猛地打断他,“我是长子,将来这西岐都是我的,现在拿你点东西,你也配置喙?”
两人越吵越凶,最后竟动起了手。伯邑考挥鞭就打,姬发侧身避开,腰间的佩剑“呛啷”出鞘,剑光在晨光里闪得人睁不开眼。周围的百姓吓得纷纷躲避,有几个老臣模样的人匆匆赶来劝架,却被两人的仆从推搡开。
“这就是……西岐的希望?”马氏看得目瞪口呆,低声问道。
姜子牙没说话,只是望着那两个剑拔弩张的公子,又想起朝歌街头百姓的笑脸,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他原以为西岐会是另一番景象——仁德汇聚,众志成城,可眼前这破败的街景、争斗的公子、惶恐的百姓,哪里有半分“兴邦”的气象?
正思忖间,街角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一队披甲的士兵疾驰而过,为首的将领勒住马,对着布庄门口的伯邑考和姬发抱拳道:“二位公子,北境急报!崇侯虎的军队又在边境挑衅,咱们的粮草……只够支撑半年了。”
伯邑考脸上的傲气瞬间僵住,下意识看向姬发。姬发握紧了剑柄,指节泛白:“去库房再找找,哪怕是陈粮,先凑给弟兄们。”
“库房……上个月就空了。”将领的声音低了下去,“连伯侯爷的内库,都已经……”
两人同时沉默了。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飘过空荡荡的粮铺门槛,像一声无声的叹息。
姜子牙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一口饮尽。茶味苦涩,像极了此刻西岐的处境。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广成子说“凡夫肉眼看不透气运”——朝歌的繁华或许是虚浮的泡沫,西岐的困顿也未必是真的绝境。可这内里的溃烂,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娘子,”他放下茶碗,眼神渐渐清明,“咱们得想办法进伯侯府。西岐的病,比我想的要重,但若能对症下药……或许还有救。”
马氏看着他眼里重新燃起的光,用力点了点头。
街对面,伯邑考和姬发已经收了手,却依旧背对着背,谁也不肯先低头。
远处的渭水悠悠流淌,映着岐山的影子,像一幅沉郁的画。
而姜子牙知道,他要做的,就是在这幅看似无望的画里,找出一线生机——不仅为了师尊的法旨,更为了那些在寒风里瑟缩的孩童,为了这片土地上,还未完全熄灭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