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哨站·东侧主帐
夜色已深，外头营灯稀疏而昏黄，映得地面一层微光,远处偶尔传来警戒塔的灯光闪动和金属链索被风吹动的“叮当”声。
帐篷内的灯依旧亮着，光线从厚重帘布缝隙透出，像锋利的刀刃划破了黑夜。
狄安娜独自坐在案几前，桌上琥珀色的茶早就凉透了，只剩下淡淡的焙香散在空中。她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茶盏边缘，节奏规律，是思索时常见的节奏。
帐门帘微动，外头夜风带来一丝干燥的寒意。
“大小姐。”
声音低沉，带着些疲惫和凝重。
“进来。”狄安娜的语调不急不缓。
星见隼掀帘而入，腰背挺得笔直，但眉宇间的凝重难以掩饰。
“大小姐。”他抬眼看了她一眼，脸色比平时更凝重几分，似乎憋着什么话。
狄安娜瞥了他一眼，朝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
星见隼走到案几前站定，拱手躬身：“下午磨合调查……那几个弟兄确实有些状况。主要是突然出现的以骸吓到了，有几人退出了预定区域，才造成混乱的——不过没造成伤亡，我已经安排惩罚了，目前队伍状态……基本稳定。”
狄安娜点了点头，语气轻淡：“我知道，意料之中。没有进过空洞的，心理上遇到以骸时的强度本就偏低，你不需要为他们解释，不过再有下次……”
星见隼神情微变，急忙回应，“是，大小姐，不会有下一次的。”
她这话——既是冷静提醒，也是警示。
“好，我等着。”狄安娜淡声接道，目光没有从茶盏上移开，而她随后的问题，也才是正题：“说说空协那边的监视怎么样？”
“……是。”星见隼略一点头，随即将声音压低，将话题转入主干：“我们安排没进空洞的几个兄弟盯了空协营地一整下午，重点是通讯组、调度组和研究院几个来回频繁的人。”
“下午三点到四点，有两拨人出了营地。”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得整齐的记录纸摊在案上，上面快速记录的行动草图，标着时段与人物出入路径，简洁清晰。
“第一波，是通讯组的——大约在我们刚进空洞后半小时，他们那头就悄悄调了两个负责‘临时信道同步’的技术兵出去。不是走大路，是从西南侧的后勤通道绕出去的。接头的是个瘦高的绿头发，兄弟们认出来，是斯洛伐营里那个绿毛阿鲁。”
“阿鲁……”狄安娜眯起眼，蛇尾轻轻摆了摆，“他下午没在跟着去空洞，也不在营帐？”
“嗯，兄弟们确认过，是他。他带着两名通讯兵走的是西侧第三物资口，绕过主干道，没有登记也没有申请记录。他跟登记官交接后就一直没露面——果然，是去办事了。”星见隼点头，语气中隐有怒意，“兄弟们没惊动他们，但回报说阿鲁手上拿了专用频道码卡，应该是空协临时开放权限，不是靠偷，是有人主动给的。”
“果然……”狄安娜低声道，若有所思。
“关键是，”他指着图上的一段笔迹，“他们离营地后，在距离空洞入口大约两公里的巡查盲区停了将近二十分钟，最后才返回——什么都没带，也没留下设备。很明显是去碰头，或者……放置什么。”
狄安娜没说话，只是拿起那页纸翻看，眉目深敛。
“第二波，就怪了。”隼顿了顿，眼神闪了下，“是研究院那边的一个研究员，一个叫汀·赫沃的人。我们以前没怎么注意过他，资历一般，职称也不高。可今天他行迹很反常。”
“怎么反常？”
“他下午大约下午三点四十，以补测空洞节点参数数据为由，一个人出了营地，但兄弟们跟了一段路，发现他根本没去那个方向。他绕过了一处无动力地段后，往西北边的一处老仓库去了。”
狄安娜眉头微动，“然后呢？”
“汀在仓库门口跟一个穿黑衣的人碰了面。”星见隼语速放慢，“那黑衣人没见过，兄弟们远远盯着不敢靠太近，只看到汀给了他一叠文件，然后就分开了。兄弟们当即分了三人跟那黑衣人，目前还没回来，但他们有配备静信号弹，如果遇袭应该能留痕。”
狄安娜轻轻点头，面色不变，却在思考。
她伸手摩挲茶盏边沿，轻声道：“通讯组那边，阿鲁是斯洛伐的爪子，这点无疑。”
“但研究院那条线——可能不是给斯洛伐的。”
星见隼一惊：“不是？”
她眸光微微一沉：“那个通讯组的应该才是斯洛伐那边的人，至于那个研究员，不确定是幕后黑手还是新的状况。”
“我也是这么想的。”星见隼咬了咬牙，“要不要把那个研究员直接……”
“不急。”狄安娜摇了摇头，“现在还太早了，他还有价值，去查那个‘汀’，查他的身份、所属、在怀塔斯的背景，查他到现在为止的调动记录、研究方向，越细越好。”
她沉吟片刻，又道：“两边都盯住。那三个兄弟的位置你尽快确定，保持联络。”
“是。”星见隼迅速记录。
“营地里再分两组值守巡逻动线，专盯通讯组、观测组与拉文洛克那头出入频率。”
“明白。”星见隼将记录纸重新收好，动作干净利落。他站在案几前，视线虽稳，却不自觉地向狄安娜手边的那盏冷茶瞟了一眼。
帐内一片沉寂，只有外头的风声偶尔卷动帘布，隐约还能听见远处岗哨上士兵翻身的铁甲碰撞声和咳嗽。
狄安娜久久没有说话。
她的指尖终于离开了地图，轻轻地揉了揉眉心，脸上神色未变，但那略皱的眉头透露出她内心的疲惫与动摇。
她本以为这次任务不过是“以家族之名”出征的权宜之计，对付一个只知道跑的尼尼微而已，应该并不复杂。风戽老头把这次调查任务包装成“立威”的机会，她原本也就顺势接了。
——可现在看来，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
混乱的各种势力、看似和平却暗潮涌动的行动、研究员的私下交易、空协内部权限外泄……还有无声毒蛇一般悄然进场的其他势力。
她感觉到，自己进入的，并不是一个调查任务的舞台，而是一个早已布满暗棋、每一步都踩在裂缝边缘的博弈场。
她有些后悔了。
“大小姐。”一个温热的茶杯悄无声息地递到她面前。
她低头，看到星见隼正半蹲着将一盏新茶小心放在桌角，杯口还冒着细小的热气。
“刚烧的。”他说，语气平稳，却刻意压低，“乌龙，不苦。”
狄安娜怔了一下，没有立刻接。
星见隼低声道：“大小姐，不要太烦心。”
他站起身来，直视着她，“我知道，这次任务一开始就不是冲着空协的行动和尼尼微这么简单的目的来的。”
“现在各方势力插进来，谁都想从这个‘调查名义’里捞一口。这种局……换别人来，只怕早就被裹进去了。”
他顿了一下，语气比平日更为温和，“大小姐已经做的很好了，有九分月大人的风范了。”
狄安娜看了他一眼，眸色微沉。
星见隼像是看穿了她的思绪，继续道：“我们这些星见家的儿郎，不是没见过风浪的。大小姐今天撑的是全局：外要应对怀塔斯、空协那帮纸面人精，里要带我们下空洞，还得安抚各队情绪。”
他顿了顿，轻轻笑了一声，笑意里是压抑住的骄傲：“……我们都看在眼里。”
“我知道你还不放心，不信身边人能扛得起你放下的那些。但大小姐，你也试试看，信一回我们。”
“出事了，我们不会怪你。”他声音低了下去，却愈发坚定，“每一个星见家的儿郎都不是懦夫。”
帐内陷入短暂的安静。
狄安娜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那盏还冒着热气的茶盏。她的手指终于动了，慢慢伸过去，将杯子端起，贴在唇边，抿了一口。
茶微涩，但温润。味道不算惊艳，却足够沉静。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不难喝。”
星见隼站得更直了些，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狄安娜忽然问：“今天那个退出预定区域的兄弟叫什么？”
“殷垣，星见支家的子弟，二十出头。之前在中部驻防营待过两年，但这是他第一次下空洞。”
“嗯。”她点头，“明天早上让他来我这报到。”
“是。”
“还有，”狄安娜顿了一下，声音里少见地带上了一点疲惫之外的淡柔，“你也早点去休息，后半夜盯哨的事交给值守组。”
星见隼没有拒绝，只是稍稍拱手一礼：“明白，我这就去安排。”
临出帐前，他忽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似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轻声道：“大小姐，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调查任务才正式开始。”
帐门帘缓缓垂落，星见隼的身影没入了夜色。
帐内只余那盏刚端上来的热茶，静静冒着薄雾，在狄安娜冷峻的眉眼前，轻轻升起一点不易察觉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