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书房惊变后,连月楼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沉落称病,不再见任何人,所有事务皆由几位堂主商议处理,若有难以决断的,便写成简报送入揽月阁。阁楼终日门窗紧闭,冷梅香似乎也淡去了许多,只余下一片令人不安的沉寂。
沈萧依旧每日练剑,处理分派到他手中的事务,言行举止与往日并无不同,甚至更加沉默冷峻。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在他心底悄然碎裂,又缓慢地、不受控制地重新凝结。
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将每一次与沉落的接触都视为阴谋的试探,也不再急于去寻找所谓的“证据”。药长老那里的“安神汤”样本,他每次都会查验,那药性之诡异复杂,确实如沉落所言,更像是以毒攻毒的猛药,绝非良方。每一次查验,都像是在印证那个残酷的真相,也让他心中的某个角落愈发沉郁。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揽月阁的动静。哪怕只是送简报的侍女在阁外多停留了一刻,或是药长老出入时眉头紧锁的程度,都会落入他眼中,引起一番无声的揣测。
那日黄昏,他又一次“偶然”路过揽月阁外的竹林。夕阳将竹影拉得斜长,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新和泥土的气息。他看见药长老提着药箱,面色凝重地从阁内出来,边走边摇头叹息。
沈萧的脚步顿住了。
他站在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阁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材,看到里面那个被无尽痛苦折磨的人。那双因剧痛而涣散脆弱的眼睛,那句无意识逸 出的“疼”字,如同鬼魅,日夜萦绕在他心头。
恨吗?
自然是恨的。恨他的算计,恨他的利用,恨他将自己拖入这绝望的泥潭。
可是……
若他自身也早已深陷泥潭,自身也正被那名为“同殇”的禁术日夜啃噬呢?若他那些冷酷的行径,背后是走投无路的疯狂和无法言说的痛苦呢?
沈萧发现,自己的恨意,不知从何时起,变得不再那么纯粹和理直气壮。它开始掺杂进别的东西——一种同样沉重、同样令人窒息的……怜悯,甚至是一丝荒谬的“共犯”感。
他们是被同一根罪恶的丝线捆绑的囚徒,谁也无法率先挣脱。
鬼使神差地,沈萧没有离开,而是悄无声息地掠至揽月阁侧后方一株高大的古树上,借着浓密枝叶的遮掩,目光落向沉落寝居的那扇窗。
窗扉并未完全关严,留下了一道缝隙。
透过缝隙,他看到沉落并未躺在寒玉床上,而是披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寝衣,靠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墨发未束,随意披散,衬得侧脸轮廓愈发清瘦嶙峋。他手中似乎拿着一卷书,但目光却并未落在书上,而是怔怔地望着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眼神空茫而疲惫。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唇上不见丝毫血色,整个人像是一尊即将碎裂的琉璃美人灯,美丽,却透着一种易逝的脆弱。
忽然,他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或者是体内的痛苦再次袭来,身体微微蜷缩了一下,抬手抵住眉心,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叹息般的抽气声。
那细微的、强忍痛楚的模样,像一根最尖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沈萧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一瞬间,所有的仇恨、算计、恐惧仿佛都被这一针刺破了,泄露出底下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感。
他想起幼时那只冰冷却任由他抓住的手。
想起雨夜中那句错误的剑诀和狼狈离去的身影。
想起书房里那绝望的坦白和淋漓的污血。
想起此刻窗前这易碎般的侧影和那声压抑的抽气。
原来……在那些冷酷面具和疯狂算计之下,这个人,也是如此的……痛苦和孤独。
一种尖锐的、近乎疼痛的情感猛地攫住了沈萧!那不再是单纯的怜悯,而是一种更汹涌、更滚烫、更不容忽视的东西——他想拂去那人眉间的痛楚,想驱散那眼中的空茫,想将他从那无边的黑暗和痛苦中……拉出来。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强烈,如此不合时宜,却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情感惊得后退半步,脚下枝叶发出轻微的响动。
窗内的沉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窗外,目光瞬间恢复了警惕和冰冷:“谁?”
沈萧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他立刻屏息凝神,将身形彻底隐于浓荫之中,不敢发出丝毫声息。
沉落凝神感知了片刻,窗外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他眼中的警惕慢慢褪去,复又染上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似乎觉得自己太过敏感,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只是这一次,那空茫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或是别的什么。
而树上的沈萧,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缓缓滑坐下来,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那里,正为一个人,剧烈地、不受控制地跳动着。
为那个他本该仇恨的人。
为那个将他卷入阴谋的人。
为那个……同样深陷痛苦、脆弱不堪的人。
【叮!检测到目标人物沈萧情感值大幅度提升!恨意值跌破临界点!当前黑化值50%,恨意值30%!宿主!他……他好像真的开始慢慢理解你了!】小笼包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激动。
揽月阁内,沉落望着窗外彻底沉入地平线的夕阳,嘴角那丝自嘲的弧度缓缓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无人能懂的复杂神色。
鱼饵已投下。
鱼儿……终于上钩了。
只是,这池水,似乎比预想中,更深,也更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