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炉房内,晨光微弱。
陈三皮靠在冰冷的铁床边沿,指尖无意识地轻触着右侧耳廓。
那里,一层薄薄的血痂已经干裂,轻轻一碰,便有细微的刺痛传来——那是昨夜他为了绝对的“静默”,强行撕裂耳道内毛细血管留下的痕迹。
这疼痛很真实,比任何虚假的温暖都更能让他确认自己的存在。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却死死锁定在胸口衣袋那微微凸起的轮廓上。
蝴蝶火漆信,一个不请自来的访客。
他知道,这封信和“幽冥食录”那些冰冷的订单截然不同。
订单是命令,是任务,而信,是邀请,是沟通。
一旦他拆开,阅读,就代表着回应。
在这个世界里,回应,即是认同。
认同,就会被纳入新的规则。
他缓缓将那封信取出,信封的质感像是某种干枯的植物纤维,带着一种跨越时间的陈旧气息。
他没有打开,而是走到了墙角,那里摆着一只破了口的玻璃罐,里面插着一枝早已风干的玫瑰。
这是他从一个垃圾桶里捡来的,因为觉得它死去的姿态很美。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封塞进罐子,压在干枯的玫瑰标本之下。
“我不读你的话,”他对着那朵枯萎的玫瑰低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就进不了我的梦。”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旁那只半开的外卖箱表面,代表着“赤星图腾”的暗红色微光,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闪烁起来,明灭不定,像一颗濒死的心脏在做最后的挣扎。
它似乎在愤怒,又像是在焦急,但终究,没有弹出任何新的提示或警告。
陈三皮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原来,神器也会着急。
他转过身,从那只盛满雨水的铁桶里,捞出了那块被他亲手废掉的、已经彻底冷却的“亲缘绑定协议”核心芯片。
芯片的表面凹凸不平,像一张被烈火炙烤过的丑陋鬼脸。
他将芯片放在地上,又从焚化炉的灰斗里,用一把小铲子取来一捧细腻的白色粉末——那是无数亡者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尘烬。
他将骨灰倒入一只豁口的粗瓷碗中,再兑入昨夜的雨水,用一根铁筷搅动着,碗里的液体迅速变得浑浊、灰黑,散发出一股混杂着泥土与陈腐气息的怪味。
药婆生前提过的一种古老方术——“断契仪式”,用亡者的尘烬,彻底封死一切与幽冥相关的契约回路。
陈三皮将那块芯片残片投入黑水之中,水面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仿佛那块金属被瞬间吞噬。
他死死盯着碗中,水波开始无风自动,一圈圈荡漾开来,浑浊的水面渐渐清晰,如同一面被擦亮的古镜,浮现出模糊的影像。
画面中,是医院的病床。
母亲躺在上面,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在无声地翕动。
然而,那声音却并非从她口中发出,而是如同鬼魅般从四面八方、从碗沿、从空气中渗透出来,汇聚成一句破碎而急切的话语:“三皮……替我……活……别签……那个名字……”
不是诱骗!
陈三皮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不是“幽冥食录”模拟出的陷阱,这是他母亲在意识弥留之际,用尽最后力气,穿透了“里世界”的屏障,向他发出的、真正的最后一次突围!
系统截获了这道讯号,并将其扭曲、打包,做成了最致命的“亲情订单”。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与刺骨悲凉的情绪在他胸中炸开。
他猛地咬破自己的食指,殷红的血珠滴落,却并未立即融入黑水,而是像一颗红色的宝石悬浮在水面。
他用指尖的血,在水面上迅速画下一个扭曲而古怪的符号——那是他在一本残破道书上学来的“拒兽符”。
“妈,”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决绝,仿佛在对水中的影像,又仿佛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宣告,“这单,我不接了。从今往后,你的债,我也不还了。”
话音未落,那只粗瓷碗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咔嚓”一声,骤然冻结,随即炸裂成大小不一的五块碎片。
每一块碎片上,都清晰地映照出他的一张脸:一张是压抑不住的愤怒,一张是深埋心底的悲伤,一张是拒人千里的冷漠,一张是近乎癫狂的狂喜,最后一张,则是一片空洞的虚无。
他没有理会地上的碎片,转身召集了老刀和那位守门人的遗属。
在焚化炉后方那间堆满杂物的密室里,一场简陋而诡异的“伪葬礼”正在举行。
七盏用动物油脂做燃料的油灯,被摆放成一个颠倒的五芒星形状,昏黄的火光将三人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得如同鬼怪。
星阵中央,没有棺材,只摆放着他那件穿了多年的、洗得发白的旧外卖服。
衣服上,覆盖着一张写满了那三个“怀疑三问”的黄纸。
陈三皮没有说话,只是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那件外卖服的一角。
火焰“呼”地一下蹿起,贪婪地吞噬着布料,火光中,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喝:“从今日起,世上再无‘鬼神外卖’,只有活人之间的交易。”
火焰升腾的刹那,密室顶部的通风天窗外,一道黑影如闪电般俯冲而下。
影鸦新羽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双爪一张,一小撮极细的灰色灰烬被准确无误地撒入火中——正是它从第九广播塔崩解核心带回的“亲缘协议”残渣。
灰烬落入火焰,那橘红色的火苗猛地爆成一团惨绿色,一声不属于人类、尖锐凄厉的哀鸣从火中迸发,随即又迅速被爆裂的火星吞没,彻底归于沉寂。
陈三皮静静地看着那件衣服化为灰烬。
他知道,那条曾让他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由“幽冥食录”精心编织的“亲情索命链”,在这一刻,已被他亲手烧断。
深夜,城市陷入了比以往更深的死寂。
陈三皮独自一人潜入了地铁三号线的废弃通风井深处。
这里阴暗潮湿,墙壁上还残留着他完成第一个“死亡订单”时留下的符文血痕。
这里是他的起点,也是他重生的拐点。
他从怀中取出那块熔毁的芯片,用细铁丝紧紧绑在影鸦的脚爪上,然后指了指东北方。
影鸦心领神会,振翅而起,如一道无声的箭矢消失在黑暗的管道中。
它的目标,是城市电磁信号最紊乱的区域——安宁局总部外围的一座高功率信号屏蔽塔。
而陈三皮自己,则盘腿坐于井底最深处,闭上双眼,开启了他一直极力压制的“情绪虹吸”能力,但只维持在最低的频率。
他将自己的意识波动调整到一种极其微妙的状态——既非生者的活跃,也非亡者的死寂,更像是一块被遗忘在角落、正在缓慢信息化的石头。
不出所料,仅仅过了不到十分钟,一阵比蚊蚋振翅还要细微的电流杂音在他耳边响起。
一个毫无感情的机械女声,仿佛直接在他的脑海中低语:“检测到未注册灵魂……权限等级:零……是否接入‘饲神预备库’?”
来了。这是系统的自动清扫与回收程序。
陈三皮没有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台老式的卡带录音机,将舌尖一滴血滴在播放键上,然后按了下去。
录音机里没有传出任何可被理解的语言,只有一段被完全倒放的、夹杂着沙沙声的音频——那内容,正是他母亲生前最后一次打电话叫他“回来吃饭”的原声逆转。
用它们无法理解的逻辑,去污染它们的逻辑。
那机械女声瞬间卡壳,随即变得急促:“……频段冲突……认证失败……识别码无法解析……重启中……重启失败……”
陈三皮冷笑着睁开眼,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他们用声音织网,他便用声音割网。
当他回到锅炉房时,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推开铁门,只见那只本应静默的外卖箱,此刻竟是自动开启的状态。
箱底,一枚全新的磁带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
磁带的标签是空白的,但透明外壳下的带芯上,却浮现出一张不断扭曲、变幻的人脸——先是他母亲临终时的模样,随即变成了那个在精神病院里对他微笑的苏青禾,最后,定格成了他自己的脸。
那张脸,双眼正流下两行漆黑的血泪,嘴巴大大地张开,做着无声的呐喊。
更诡异的是,外卖箱的金属箱面上,那黯淡的赤星图腾浮雕之下,烙印出了一行全新的、纤细而冰冷的小字:【你拒绝的信仰,正在吞噬你自己】。
陈三皮盯着那盘磁带,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疯狂。
他猛地抄起墙角的铁钳,夹起磁带,毫不犹豫地将其狠狠投入了仍在燃烧的焚化炉口。
火焰猛地向上蹿起一米多高,颜色变得深黑,一声不属于男人、女人、甚至不属于任何已知生物的惨叫,从烈焰深处传出,凄厉而短暂。
也就在此刻,数十公里之外,安宁局总部地底三百米的绝密实验室里。
司空玥正凝神注视着面前巨大的全息投影屏幕。
屏幕上,是一张刚刚从城市热成像监控网络中截获的实时图像。
图像的中心,正是殡仪馆的锅炉房。
然而,在红外线扫描下,代表着陈三皮生命体征的红色人形轮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暗淡、模糊,边缘几乎与周围的低温环境融为一体。
唯有一道漆黑的、完全不反射任何热量的披风虚影,如同一件活物般,紧紧缠绕着那个正在“消失”的人形。
“他的体温在被‘存在’本身排斥。”一个研究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司空玥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用那清冷如冰的声音,对通讯器下达了指令:“启动‘镜面剥离’计划,第二阶段。目标……已开始主动排斥人类体温。”
陈三皮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他只是在烧掉那盘磁带后,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虚弱与寒冷。
他知道,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揉得发皱的城市地图,指尖在那错综复杂的街道上划过,最终,重重地按在了一个早已废弃的地点。
天亮之前,他必须赶到那里。
城南,旧纺织厂的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