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之内，茶香袅袅。
了尘方丈的话音落下，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他那张清瘦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与无尽的悔恨。三百年的守候，三十多个弟子的惨死，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陈九静静地，听着。
他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面前那杯尚有余温的茶，轻轻地，抿了一口。茶水，微苦，回甘。像人生，像因果。
“方丈，”陈九放下茶杯，声音平静得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湖水，“你可知，你守了三百年的，究竟是什么？”
了尘方丈抬起头，浑浊的眼中，充满了迷茫与痛苦。“是……是佛。是……祸根。”他挣扎着，说出了这两个截然相反的词。
“是佛，也是妖。”陈九缓缓地说道，“或者说，是佛骨，妖心。”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地，划了一个圈。
“这尊佛像，其材质，确是上古神物，蕴含着庞大的、纯净的信仰之力。这是它的‘骨’。三百年来，它确实庇护了这座寺庙，让这里香火鼎盛，让无数信徒，心生欢喜。这一点，不假。”
“但是，”陈九的话锋，陡然一转，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深邃而冷冽，“在这佛骨的核心，却封印着一个东西。一个由男女怨魂，在极乐与极恨的瞬间，结合而成的……‘欢喜妖’。”
了尘方丈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欲绝的神色。
“欢喜妖……”
“是的。”陈九点了点头，“三百年前，将这尊佛像赠予贵寺的那位‘高僧’，并非什么得道高僧。他是‘影’的棋子。他将这个刚刚成形、还极其弱小的‘欢喜妖’，封印在了佛像之中，其目的，就是为了利用贵寺三百年的香火愿力，来……喂养它。”
“香客们的每一次祈祷，每一次叩拜，他们所散发的那些最纯粹的、对幸福的渴望，都会被这尊佛像吸收。一部分，化作了祥和的佛光，普度众生。而另一部分，则被那‘欢喜妖’，像水蛭一样，悄无声息地，吸食殆尽。”
“三百年的喂养，足以让一只最弱小的妖物，修炼成……气候。”
了尘方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终于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每隔几十年，就会有一个弟子，会发疯自焚。
因为那些弟子，都是寺庙里，资质最好，精神力量最纯净的人。他们，是“欢喜妖”最美味的……补品。
当它吸食了足够的力量，就会引诱一个最纯净的灵魂，与之结合。而那些弟子，在最后关头，用佛法，用自焚的方式，守住了自己的心神，才没有让那妖物，彻底脱困。
“那……那血泪……”了尘方丈颤抖着，问道。
“那是妖心，被我的话，刺痛了。”陈九淡淡地说道，“它伪装了三百年，第一次，被人，当众，揭穿了它的真面目。它在恐惧，也在愤怒。”
了尘方丈，彻底瘫软在了椅子上。他感觉自己三百年的修行，三百年的坚守，都变成了一个天大的、荒诞的笑话。他守护的，不是佛，而是一个随时会吞噬一切的……怪物。
“那……那该如何是好？”他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陈九，“大师，您神通广大，请您……请您出手，毁了它吧！只要能除了这个妖孽，老衲愿粉身碎骨！”
“毁掉它？”陈九摇了摇头，“方丈，你错了。这尊佛像，是佛骨，是无数信徒三百年来，愿力的结晶。毁了它，等于毁了这三百年的因果。那股庞大的信仰之力，一旦失控，足以让整座青川山脉，化为焦土。因小失大，智者不为。”
“那……那该如何是好？”了尘方丈彻底绝望了。
陈九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充满了自信的弧度。
“佛骨，既然是好的，那就留着。”
“妖心，既然是坏的，那就……度了它。”
“度了它？”了尘方丈愣住了。他修行了一辈子，从未听说过，有谁，能去“度”一个修炼了三百年的妖物。
“嗯。”陈九点了点头，他的眼神，变得无比的深邃，仿佛能看穿一切虚妄，“我要进去，和它，辩一场法理。”
“什么？！”了尘方丈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大师，万万不可！那妖物内部，是它用怨念和欲望，构筑的世界。您进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羊入虎口？”陈九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俯瞰众生的、属于魔主的傲慢，“方丈，你搞错了一件事。”
“我不是羊。”
“我是……猎人。”
他看着了尘方丈那双写满了震惊与担忧的眼睛，语气，缓缓地，变得柔和了一些。
“方丈，你放心。佛法无边，不度无缘之人。但若那‘缘’，本身就是一场骗局呢？那‘欢喜’，本身就是一种毒药呢？我所要做的，就是告诉它，什么是真正的‘欢喜’，什么是真正的‘极乐’。”
“我不是要毁灭它。”
“我是要……解放它。”
了尘方丈，怔住了。
他看着陈九，看着这个年轻人那双一半是星辰、一半是深渊的眼睛。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毁灭的力量，也看到了创生的慈悲。他看到了魔主的威严，也看到了菩萨的悲悯。
他突然，明白了。
眼前这个人，他的道，已经超越了佛，超越了魔。他，就是道本身。
他缓缓地，重新坐下，对着陈九，深深地，行了一个佛门最高规格的——大礼。
“大师……请。”
“老衲，愿为您护法。”
当晚，子时。
欢喜禅院，山门紧闭。大殿之内，空无一人。
只有了尘方丈，盘膝坐在殿门口，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一道金色的、由他毕生修为凝聚而成的“佛光结界”，将整个大殿，笼罩其中。
大殿中央，陈九，盘膝而坐。
他的面前，就是那尊流着血泪的、巨大的“欢喜佛”雕像。
他闭着眼睛，呼吸，悠长而平稳。他的身体，像一座雕像，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他的意识，却在缓缓地，下沉。
下沉。
穿过那层由白玉构成的、冰冷的“佛骨”。
穿过那层由纯净信仰之力构成的、温暖的“佛光”。
最终，他“落”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扭曲的世界。
这里，没有天，没有地。
天空，是一片暧昧的、肉粉色的穹顶，像一片巨大的、裸露的肌肉，在缓缓地，脉动。空气中，充满了甜得发腻的、麝香般的味道，混合着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呻吟与笑声。
脚下，不是土地，而是一片柔软的、富有弹性的、仿佛由无数纠缠的肢体构成的“地毯”。每走一步，那片“地毯”，都会发出一阵满足的、舒服的叹息。
远处，一条由晶莹的、咸涩的泪水汇成的河流，在缓缓地流淌。河边，生长着一棵棵奇异的“树”，那些“树”的叶子，是由一张张或喜或悲、或爱或恨的人脸构成。风一吹，那些“叶子”，便会发出无数种交织在一起的、欲望的叹息。
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活生生的、由欲望、爱恨、纠缠，所构成的……巢穴。
而在这个巢穴的最中央，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男女交缠的身影所构成的“王座”上，一个模糊的、时男时女的身影，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它，就是“欢喜妖”。
它感觉到了陈九的到来。
它缓缓地，抬起了头。
“又一个……美味的灵魂……”它的声音，像无数个男人和女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充满了诱惑，也充满了怨毒。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