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小屋的清晨,宁静得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
“鸦”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林瑶那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呼吸声。她看着桌上那张薄薄的纸条,又看看陈九那张平静得近乎可怕的脸,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团被猫玩弄过的毛线,乱得找不到头绪。
“镇狱”……
那不是一个地名,而是一个传说。一个在“龙图局”内部,只有最高级别的特工,才能听闻的、代表着绝对禁锢与终结的代号。据说,那里关押的,每一个都是足以颠覆一个国家的、真正的“怪物”。
“影”,竟然藏在那里。
这已经不是胆大包天了。
这是在,向整个世界的秩序,宣战。
“我们……怎么办?”林瑶的声音,有些干涩。她是一名警察,她信奉的是规则与程序。但“镇狱”,已经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所有规则的范畴。
“不急。”陈九将那张纸条,重新折好,放进了口袋。他的动作,不紧不慢,仿佛那不是一张通往地狱的地图,而是一张普通的购物小票。
“在他主动找上我们之前,我们,先找他。”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那条在晨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大江。他的眼神,很深,像这条江一样,你看不到底,但你能感觉到,那平静的表面之下,隐藏着何等庞大的力量。
“鸦,还会回来的。”他淡淡地说道。
果然。
不到半天的时间。
当黄昏的余晖,将江水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时,那个黑色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小屋的门口。
这一次,他没有敲门。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陈九,似乎早就料到了。他搬了两张椅子,放在了屋外的空地上,又泡了一壶茶。
“坐。”
“鸦”沉默地,走了过来,在陈九的对面,坐了下来。
他没有看陈九,也没有看那壶正冒着热气的茶。他的目光,复杂地,落在了不远处,那条静静流淌的大江上。
“你给我的东西,治好了我的伤。”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但比之前,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我知道。”
“那东西,比你想象的,更珍贵。”鸦转过头,看着陈九,“它不只是能治伤。它能……‘补魂’。我感觉,我失去的一些东西,正在,慢慢地,回来。”
“所以,你是来还人情的?”陈九给他倒了一杯茶,茶香,袅袅升起。
“不。”鸦摇了摇头,“我是来,谈一笔,新的生意。”
陈九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
“‘影’的本体在‘镇狱’,这很麻烦。”鸦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地,敲击着,“那地方,是龙图局的根基,是规则的象征。你想进去,比登天还难。而且,就算你进去了,一旦动手,你面对的,就不只是‘影’,还有整个龙图局的怒火。”
“所以?”陈九抿了一口茶。
“所以,你不能去。”鸦斩钉截铁地说道,“你要做的,是把他,‘引’出来。”
“怎么引?”
“拔掉他的棋子。”鸦的眼中,闪过些许精明的光芒,“‘影’在人间,布置了上百年的棋局。他不可能,只靠一个‘鬼村’,来积蓄力量。他一定还有其他的‘巢穴’,其他的‘祭品’。你每毁掉一个,对他来说,都是一次,割肉之痛。当他的棋子,被你拔光的时候,他就只能,从他的老鼠洞里,自己爬出来。”
陈九,笑了。
“这个道理,我懂。”
“那你还需要我。”鸦的身体,微微前倾,“我知道他的一些,其他的棋子在哪里。我可以,一个一个地,告诉你。但是……”
他顿了顿,那双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里,透出了,毫不掩饰的,贪婪。
“我需要,更多的,‘报酬’。”
“你觉得,你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陈九放下茶杯,声音,很轻,很平淡。
但就是这平淡的声音,让“鸦”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到,陈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任何变化。
但整个世界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抽干了。
窗外的江风声,远处的鸟鸣,都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厚重的玻璃,隔绝开来,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茶杯里,那袅袅升起的热气,也凝固在了半空中,像一尊,精美的冰雕。
“鸦”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大手,死死地,攥住了。每一次跳动,都无比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握着茶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杯沿与茶托碰撞,发出一连串,细碎而刺耳的,声响。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无比困难。空气,像变成了粘稠的水银,灌入他的肺里,让他窒息。
更可怕的是,他胸口那道刚刚被魂晶治愈的、跟了他十几年的旧伤,此刻,竟然,开始,隐隐作痛。
那不是普通的痛。
那是一种,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的骨头,在撕扯他的灵魂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恐惧。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游走在黑暗中,与魔鬼交易的,情报贩子“鸦”。
他只是一只,被巨龙,盯上的,可怜的,蚂蚁。
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精明,所有的骄傲,在陈九那深不见底的、如同深渊般的气场面前,都显得那么的,可笑,和,不堪一击。
他引以为傲的“规则”,在这一刻,被彻底地,碾碎了。
因为,陈九,就是制定规则的人。
“我……我……”他想说些什么,想为自己辩解,想收回刚才的话。但他发现,自己的舌头,像打了结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冷汗,从他的额角,大颗大颗地,滚落,浸湿了他那张白色的面具。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股无形的压力,压得彻底崩溃的时候。
那股,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恐怖气息,突然,消失了。
世界,又恢复了正常。
江风,依旧在吹。鸟鸣,依旧在响。茶杯里的热气,也继续,袅袅升起。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但“鸦”知道,那不是。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恐惧而颤抖的手,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终于,明白了。
眼前的这个少年,已经不是他可以,去衡量,去交易的,存在了。
“下一个,在哪?”陈九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鸦”猛地,抬起头,他看着陈九,那双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些许一毫的,贪婪与算计。
只剩下,最纯粹的,敬畏,与……恐惧。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新的纸条,双手,颤抖着,递了过去。
“西山,‘欢喜禅寺’。”他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那座寺庙,供奉着一尊,从天竺传来的,‘欢喜佛’。‘影’的目标,是那尊佛像里,蕴含的,佛门愿力。”
陈九接过纸条,看了一眼,然后,将其,与之前那张,放在了一起。
他站起身,走到“鸦”的面前。
“鸦”的身体,下意识地,一僵,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陈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继续,做你的‘鸦’。”
他的声音,很轻,很温和。
“但是,你的翅膀,要为我,而飞。”
说完,他不再理会“鸦”,转身,走进了小屋。
只留下“鸦”一个人,还坐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石像。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许久,许久。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陈九拍过的肩膀,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些许,无法言喻的,灼热感。
他慢慢地,摘下了那张,戴了十几年的,白色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异常苍白的,中年男人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精明与冷漠。
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击溃了所有骄傲与尊严的,茫然,与……震撼。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自由的,在黑暗中,独来独往的“鸦”了。
他成了一个,被拴上了,金色锁链的,信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