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低沉的嗓音还在房间里萦绕,带着一种前世为父的复杂余韵。艾雪靠在他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深处传来的、那声几乎无声的叹息所带来的细微震动。她的脸颊贴着他颈侧温热的皮肤,永生花环微凉的花瓣随着他呼吸的起伏轻轻蹭着。
房间里重新陷入了短暂的静谧。窗外,快乐星球的人造夜幕已完全降临,点点模拟的星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朦胧的光斑。空气里还残留着激烈笑闹后的微咸汗意和两人交织的温暖体息,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历史重量的安宁。
艾雪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艾克搭在她腰间的手上。那手腕内侧的淡金色印记,在星光的映衬下,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了一些,边缘流淌着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光晕。她自己手腕上对应的位置,也传来一阵温温热热的共鸣感。这奇异的印记,不仅连接着他们的今生,更如同一条无形的脐带,将他们与那段尘封在历史烟云中的大明王朝血脉紧紧相连。
“高炽…”艾雪轻轻念出这个名字,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仿佛怕惊扰了某个沉睡的灵魂。她抬起头,看向艾克线条分明的下颌。“他…后来是仁宗皇帝,对吧?史书上说他…体态丰硕,性情仁厚?”她回忆着之前翻阅的资料,用词尽量客观,但眼底却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像一个急于了解家族秘辛的孩子。
艾克的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永生花环的花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深邃的眼眸中沉淀着清晰的追忆,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垒,落回了六百年前那座巍峨的紫禁城。
“嗯,”他低应一声,声音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特有的沉缓,“高炽…他生来就比别的孩子壮实些。”艾克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极其柔和、带着慈父气息的弧度,这在他平日冷静自持的脸上极为罕见。“小时候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像个小暖炉。”他的手臂下意识地紧了紧,仿佛怀中此刻抱着的不是艾雪,而是那个记忆里胖乎乎、软糯的婴孩。
“那时候在北平的燕王府,”艾克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旧时光的沙哑,“他母亲…妙云你,总担心他吃得太多,怕他积食,晚上睡不安稳。可这小子,”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胃口好得很,尤其爱吃甜腻的点心。记得有一次,厨房刚蒸好的桂花糖糕,热腾腾的,香气飘满了院子。他才多大?也就三四岁吧,迈着小短腿,趁人不备溜进去,踮着脚够啊够,愣是把一整盘刚出锅、还烫手的糕点给拖了下来…”
艾雪听得入神,忍不住想象着那个画面:一个圆滚滚、玉雪可爱的小团子,笨拙又执着地偷点心,结果被烫得哇哇大哭,又被闻声赶来的爹娘心疼地抱在怀里哄。她嘴角弯起,轻声问:“然后呢?烫着了?”
“可不是,”艾克眼底的笑意加深,带着一丝后怕的宠溺,“小手都给烫红了,哭得惊天动地。你那时又急又气,一边抱着他哄,一边让人赶紧拿凉水浸帕子给他敷手。我下朝回府,就看见他窝在你怀里,小胖手包着湿帕子,抽抽噎噎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和糕点屑,像只委屈坏了的小花猫。”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怀念的调侃,“那次之后,厨房放点心的地方,就加高了半尺。”
艾雪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将脸埋在他肩窝里,肩膀微微耸动。她能感受到艾克胸腔里传来的共鸣般的低沉笑意。前世身为母亲的那份心疼和无奈,竟奇异地通过艾克的描述,在她心底泛起一丝涟漪。
“那他…后来那么胖,”艾雪笑够了,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忧虑,“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史书上说他…行动都有些困难?”她记得资料里关于明仁宗体胖至“行路需人扶持”的记载。
艾克脸上的笑意淡去了些许,笼上一层薄薄的阴翳。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是。他随了他外公中山王徐达的体质,骨架大,易发胖。加之…生在皇家,锦衣玉食,又不像他二弟高煦那般好动,喜武。”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沉重的、属于父亲的无力和遗憾。“成年后,身体确实成了负担。行动不便,多疾。尤其到了夏日,更是难熬。太医署想尽了办法,各种汤药调理,甚至…”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甚至试过让他节食,饿得他脸色发白,人也虚脱无力。妙云你看着心疼,背地里不知掉了多少眼泪。可为了他的身体,也只能狠下心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艾雪腰间永生腰带坚韧的藤蔓纹理,仿佛在汲取力量。
艾雪的心也跟着揪紧了。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温厚善良的太子,拖着沉重的身躯,在父亲严厉的目光和母亲心疼的泪水中,艰难地控制着口腹之欲。她伸出手,轻轻覆在艾克的手背上,无声地传递着安慰。
“但他心地极好,”艾克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柔和而坚定,带着一种由衷的骄傲,“宽厚仁慈,有长者之风。对待兄弟,起初也是真心实意。处理政务,见解也常有独到之处,只是…”他微微蹙眉,似乎在斟酌措辞,“…有时过于仁柔,缺乏些杀伐决断的魄力。尤其是在面对高煦…那混账东西的步步紧逼时。”
提到“高煦”这个名字,艾克的气息明显沉了下来,室内的温度仿佛也随之降低了几度。他搭在艾雪腰间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些。艾雪敏锐地感觉到了他情绪的转变,手腕内侧的胎记传来一阵比刚才更明显的温热感,仿佛在呼应着他内心翻涌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愤怒,有失望,更有一种被至亲背叛的、深沉的痛楚。
“高煦…”艾雪念出这个名字,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她记得这个名字在史书上的分量——汉王朱高煦,那个勇猛善战却野心勃勃、最终起兵造反、被侄子宣德皇帝活活炙死在铜缸里的悲剧人物。
“哼。”艾克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轻哼,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种刻骨铭心的失望。“高煦,他…”艾克的声音陡然变得冷硬,像淬了冰的刀锋,刮过寂静的空气。他深邃的眼眸中,那些属于父亲的温情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帝王的凌厉和审视,甚至隐隐透着一丝…痛心疾首。
“他像谁?”艾克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冷意,目光没有聚焦在艾雪脸上,而是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回了那个金戈铁马的靖难战场。“靖难四年,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多少次险死还生,他就在我身边,一身是胆,冲锋陷阵,悍不畏死。”艾克的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搁在艾雪腰侧,让她清晰地感受到那份紧绷的力量。他腕间的淡金色印记,光芒似乎也凝滞了一瞬,不再柔和流淌,而是变得锐利、冰冷。
“白沟河,”艾克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地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南军箭如飞蝗,我坐骑被射倒,差点命丧乱军之中。是高煦!”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背叛者回忆往昔恩情的尖锐痛楚,“是他!带着数千精骑,不顾生死,硬生生杀透重围,把我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艾克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就在眼前重现。
艾雪屏住了呼吸,她能感受到艾克身体里那股汹涌的、压抑了数百年的激愤。她反手更紧地握住他紧握的拳头,试图传递一丝温度。
艾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但声音依旧冷得像冰:“我拍着他的肩膀,说:‘勉之,世子多疾!’”他重复着这句在史书上留下浓重一笔的话语,语气里充满了复杂的悔恨和冰冷的讽刺,“就是这句话…像一颗毒种,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以为我是在暗示他有机会!暗示他世子(高炽)身体不好,位置不稳!”
艾克猛地闭上眼,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他根本不懂!那是战场之上,生死关头!是对他救驾之功的激赏!是对他勇猛无畏的肯定!是父亲对儿子在血火中并肩作战的骄傲!”他猛地睁开眼,眼底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却又被更深的失望和痛心覆盖,“可他呢?他只听到了他想要听的!他只看到了那个金光闪闪的位子!”
“回到南京,做了汉王,”艾克的语气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封地云南,嫌远不去!赖在京城,结党营私,骄横跋扈!处处与高炽作对,在朝堂上,在私下里,极尽诋毁、构陷之能事!仗着军功,仗着我的…我曾经的偏爱!”他咬着牙说出“偏爱”二字,仿佛那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肆无忌惮!屡教不改!我将他囚禁在西华门内,剥去他的冠服,让他好好反省!可他呢?”艾克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勾结内侍,窥探禁中,甚至在宫中驰马,意图不轨!他眼里,可还有半点君父?!可还有半点兄弟之情?!”
艾克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身体也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他腕间的胎记光芒剧烈地明灭着,如同他汹涌的心潮。艾雪紧紧抱着他,感觉他的身体像一块绷紧的、滚烫的岩石。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愤怒的撞击。
“我将他徙封乐安州(山东),已是最后的警告!给他一条活路!”艾克的声音带着一种悲愤的嘶哑,“可这个逆子!我尸骨未寒!他就敢起兵造反!他以为高炽仁弱,高炽的儿子(瞻基)年幼可欺!他忘了!他忘了这江山是怎么来的!忘了是谁教他骑马射箭!忘了是谁在战场上一次次把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艾克猛地一拳砸在身侧蓬松的被褥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羽绒飞溅。大团团和大圆圆被震得跳了一下。
“他起兵了…”艾克的语气忽然变得极其疲惫,愤怒的火焰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他低下头,额头抵在艾雪的发顶,永生花环的花瓣蹭着他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却无法熄灭心底的寒意。“他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可他要清的,是他的亲侄儿!他要夺的,是他亲哥哥传下来的江山!”
艾克的声音低哑下去,带着一种苍老和无力:“最后…他被擒了。宣德(朱瞻基)那孩子…做得对。”他说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得不承认的无奈。“他咎由自取…死不足惜。只是…”他停顿了很久,久到艾雪以为他不会再说了,才听到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破碎的呢喃,“…只是…他终究…是我的儿子…”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逾千斤,砸在艾雪的心上。她感到颈窝处传来一点温热而湿润的触感。她心头猛地一颤,没有动,只是更紧、更温柔地环抱住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前世身为徐妙云的记忆碎片里,对于这个勇猛却最终走向毁灭的儿子,那份复杂的、交织着母爱、失望、痛恨和最终化为灰烬的悲伤,此刻竟如此清晰地与艾克的情绪共鸣。她甚至能“看到”那个高大英武、笑容爽朗的少年将军,是如何一步步被野心吞噬,最终面目狰狞地走向万劫不复。那份属于母亲的、撕裂般的痛楚,让她喉头哽咽。
房间里只剩下艾克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还有两人腕间胎记那起伏不定、带着悲伤余韵的光芒。
过了许久,艾克紧绷的身体才一点点松弛下来,只是那份沉重的疲惫感依旧笼罩着他。他微微动了动,将脸更深地埋进艾雪的颈窝,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高燧。”
艾雪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温柔地梳理着他有些汗湿的鬓发,等待着他平复。
艾克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整理情绪和措辞。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平静了许多,但那份失望和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依旧清晰可辨。
“高燧…”艾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怠的叹息,“他不如高煦勇猛,却比高煦更…阴鸷,更懂得隐藏。仗着是幼子,仗着母亲和我的几分怜爱,”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我那时…或许是真的老了,又或许是被高煦伤透了心,对身边人反而多了一份不该有的、盲目的信任。”
“他封了赵王,留在京城。”艾克的声音变得冷硬起来,“表面上一副与世无争、安分守己的样子。可暗地里…哼。”一声冷哼,道尽了一切。“他和他二哥高煦,从来就不是一路人,但他们的野心却是一样的。只是高煦是明火执仗,他是暗度陈仓。他勾结内侍黄俨、江保等人,在宫中广布眼线,窥探禁闱,甚至…甚至在我病重之时,伙同他们伪造遗诏,意图矫诏夺位!”
艾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的愤怒和心寒。“幸好…高炽仁厚,却不糊涂。身边也有能臣。孟贤(指支持朱高燧的军官)他们的阴谋被及时察觉,黄俨等人被诛杀…”他长长地、带着无尽疲惫地吐出一口气,“高燧…他被带到我跟前,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筛糠。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赌咒发誓是被奸人蒙蔽,绝无二心…”
艾克的语气充满了冰冷的讽刺:“看着他那副摇尾乞怜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很累。比在战场上厮杀十天十夜还要累。这就是我的儿子…一个刚被挫败,一个跪在脚下毫无骨气地求饶。”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力的悲哀,“我最终…没有杀他。削了他的护卫,将他严加看管在府邸。或许…是心软了。或许…是觉得杀了一个高煦,够了。又或许…”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是明白,杀了他,也改变不了什么。该有的野心,该有的背叛,根源…或许并不全在他们自己。”
艾克不再说话,只是更深地将自己埋进艾雪的怀抱,仿佛那里是唯一能汲取温暖和安宁的港湾。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带着一种穿越了数百年的、属于帝王也属于父亲的巨大疲惫感,沉甸甸地压在艾雪心头。
艾雪安静地拥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体的重量和那份沉重的情绪。前世徐妙云的记忆再次翻涌,关于三个儿子的点点滴滴——高炽幼时的憨态可掬和成年后的隐忍,高煦少年时的英姿勃发和最后的狰狞疯狂,高燧幼时的机灵可爱和成年后的阴郁算计——如同破碎的琉璃碎片,闪烁着不同的光芒,却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令人心碎的结局。那份作为母亲,看着骨肉相残却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此刻清晰地与艾克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胸口闷得发慌。
她抬起手,指尖带着无尽的怜惜和一种试图抚平创伤的温柔,轻轻抚过艾克紧锁的眉宇,拂过他汗湿的鬓角。永生花环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散发出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草木清香。
“都过去了,四郎…”她贴着他的耳廓,用前世最亲密的称谓,声音轻柔得像叹息,带着安抚的魔力,“现在…只有我们了。艾克和艾雪。”
艾克的身体在她怀里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眼眸因为刚才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显得有些微红,但那片深潭般的眼底,映入了艾雪近在咫尺的、写满心疼和温柔的脸庞。属于永乐大帝的戾气和沉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属于今生艾克的、那份深沉的依恋和爱意重新占据了主导。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积郁了六百年的沉重和悲凉尽数呼出体外。他伸出手,宽大温热的手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珍重,轻轻捧起艾雪的脸颊。指尖拂过她细腻的肌肤,带着薄茧的指腹温柔地擦去她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一点湿意。
“是啊,”艾克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一种重新聚焦的暖意,他凝视着艾雪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只有我们了。艾克和艾雪。”他俯下身,温热的唇瓣带着无尽的怜惜和一种跨越时空的确认,轻轻地、郑重地印在她的额头上,然后是眼睑,最后,温柔地覆上她柔软的唇瓣。
那是一个不带有任何情欲色彩的吻,纯粹而深沉,像是一种盟誓的重申,一种在历经沧桑后、确认彼此是唯一归途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