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之内,死寂如坟。
那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仿佛是一道无形的惊雷,将方才还勉力维持的、虚伪的平静劈得粉碎。
太平公主的脸,是一张被瞬间抽干了所有血色的宣纸,只剩下惊恐与骇然勾勒出的、惨白的轮廓。她那双曾流转着无限风情与野望的凤目,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倒映着陆羽平静无波的脸。
“还是……你告诉母亲的?”
这个问题,像是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针,从她的唇间吐出,带着彻骨的寒意,直直扎向陆羽的心脏。
在这一刻,陆羽眼前的系统面板上,太平公主头顶的情感词条剧烈地翻滚着,从未如此混乱而危险。
【惊恐(深紫)】、【背叛感(靛蓝)】、【杀意(赤红)】、【绝望(灰)】……
赤红色的【杀意】虽然不如武则天那般浓烈,却更加尖锐,像是一条随时会扑上来噬咬的毒蛇。因为这杀意,源于被最信任的盟友从背后捅了一刀的、最原始的愤怒与恐惧。
陆羽没有动,甚至没有去看地上那滩狼藉。
他的目光,始终锁在太平公主的眼睛里。他知道,任何一丝的闪躲,任何一点的迟疑,都会被解读为心虚,都会坐实那最致命的指控。
他不能回答“是”,也不能回答“不是”。
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陷阱。一个当信任的基石崩塌之后,无论如何填补,都只会加速下陷的流沙之坑。
他缓缓地,伸出手,没有去扶她,也没有去碰那茶杯的碎片,只是将她面前那碟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来自西市“福记”的桂花糕,轻轻地往前推了一寸。
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让太平公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殿下,”陆羽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是在谈论天气,“现在重要的,不是这块糕点是谁端上来的。”
他顿了顿,目光从糕点移回到她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重要的是,陛下她……不喜欢太甜的东西。”
这句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太平公主眼中的杀意与愤怒,瞬间被一种更深的、名为“恐惧”的情绪所覆盖。
是啊。
是谁说的,还重要吗?
是陆羽告的密,还是母亲自己洞察了一切,结果有任何不同吗?
结果就是,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谋划,她刚刚燃起的、足以燎天的野心,在母亲的眼中,不过是一块摆在桌上、嫌其甜腻的点心。
她想发作,想叫人,想将眼前这个将她拖入深渊的男人立刻拿下,用尽所有酷刑,逼问出一切。
可她不能。
因为她不知道,门外那些忠心耿耿的侍卫,暗地里,究竟是听她的,还是听她母亲的。
这种无力感,这种连自己的府邸都无法完全掌控的绝望,让她浑身发冷。
“你……”太平公主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你让我……如何再信你?”
“殿下不需要信我。”陆羽的回答,再次出乎她的意料,“殿下只需要信一件事——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一条随时可能被风浪打翻的船。”
他直视着她,眼神坦诚得近乎残忍:“如果是我向陛下告密,殿下以为,我此刻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与您共处一室吗?陛下是会夸我一句‘忠心可嘉’,然后将我这把用过的、沾了她女儿血的脏刀,扔进最肮脏的沟渠里;还是会像现在这样,让我做钦差,查自己,甚至……让我每日来公主府,做陛下的眼睛?”
太平公主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不是蠢人,陆羽话语中的逻辑,她瞬间便想通了。
如果陆羽是叛徒,武则天绝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对一个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告密者,最稳妥的处理方式,就是让他永远闭嘴。
武则天现在的做法,更像是一种猫捉老鼠的游戏。
她不是要结果,她是在享受过程。
“她……她想看什么?”太平公主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想看一出戏。”陆羽接过话头,语气变得低沉而富有蛊惑力,“一出名为‘母女情深,君臣相疑’的大戏。她想看,她最疼爱的女儿,在皇权的诱惑和母亲的威压下,是如何挣扎,如何抉择的。她也想看,她一手提拔起来的臣子,在公主的橄榄枝和君王的猜忌之间,是如何摇摆,如何取舍的。”
“她将刀递给了我,让我查这个案子。又将一根绳索套在了我的脖子上,让我日日来见您。”陆羽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癫狂,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殿下,您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立刻将我拿下,押送至陛下面前。向她哭诉,是臣蛊惑了您,是一臣蒙蔽了您。如此,您或许能保全性命,从此做回那个安分守己的太平公主,再也别去想那张椅子。而我,陆羽,万劫不复。”
“二……”他向前踏了一步,距离太平公主仅有咫尺之遥,他能清晰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上,凝结出的细微水汽。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魔鬼的私语:
“我们,就将这出戏,演给陛下看。而且,要演得比她想象的,更精彩!”
太平公主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被母亲如此赤裸裸地警告之后,在已经陷入绝境的此刻,这个男人,非但没有想着如何脱身,竟然还想……继续演下去?
“你疯了?”
“不疯,活不下去。”陆羽的回答简单而直接,“殿下,您以为现在收手,就安全了吗?那块桂花糕,您已经吃了。味道,已经留在了您的嘴里。陛下她……闻到了。”
“现在退缩,就是畏罪。就是向陛下承认,您确实有过不臣之心。陛下或许会因为母女之情饶过您,但您这一生,都将活在她的阴影之下,再无翻身的可能。而我,作为那块‘桂花糕’的制作者,下场只会更惨。”
陆羽看着她眼中剧烈变幻的情绪,知道火候到了。
“陛下想看戏,我们就演。她想让我做她的眼睛,好!那从今天起,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殿下您想让陛下看到的。她想让我做她的传声筒,更好!那陛下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可以细细揣摩,找出其中的深意与破绽。”
“她把我们当成蟋蟀,放在一个罐子里,想看我们互相撕咬。那我们就合起力来,先想办法,把这个罐子……顶个窟窿出来!”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太平公主的脑海中炸响。
她看着眼前的陆羽,这个男人,俊朗儒雅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一颗比豺狼更凶狠,比狐狸更狡诈的心。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危险的诱惑力。
她本该恐惧,本该远离。
可不知为何,当那句“把罐子顶个窟窿出来”响起时,她心中那被恐惧压制到极点的野心,竟像是被浇上了一勺滚油的火苗,再次“腾”地一下,燃烧了起来。
是啊,退,是死。
至少是政治生命的死亡。
既然如此,为何不赌一把?
赌眼前这个男人,不是一条想拖她下水的疯狗,而是一柄能带她劈开绝境的利刃!
暖阁内的死寂,被太平公主一声轻笑打破。
她缓缓地直起身子,方才的惊慌与失措,被一种冰冷的、带着决绝意味的镇定所取代。她用衣袖,轻轻拭去眼角的湿润,重新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平公主。
她看着陆羽,眼神复杂。
有审视,有警惕,更多的,是一种被逼上绝路的疯狂。
“好一个陆羽,好一个‘把罐子顶个-窿出来’。”她慢慢地踱步,裙摆拂过地上的瓷器碎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你想让本宫,如何信你?”她再次问道,但这一次,语气已经完全不同。
“殿下不必信我。”陆羽微微躬身,“您只需要用我。把我当成您手中,最锋利,也最危险的一把刀。用得好,可以披荆斩棘。用得不好,也可能会伤了您自己。”
“一把刀……”太平公主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冷艳的弧度,“说得好。既然是刀,那在用之前,总要先试试锋刃。”
她停在陆羽面前,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她的吐气,带着杏仁酪与桂花糕混合的、奇异的香气,吹拂在陆羽的脸上。
“本宫这里,正好有一件事,需要一把快刀。”
陆羽的系统面板上,太平公主的情感词条,终于稳定了下来。
【绝地反击(紫)】、【合作意愿(绿)】、【警惕(黄)】。
那致命的【杀意】与【背叛感】,总算是暂时消退了。
陆羽心中一松,知道自己赌赢了第一步。
“请殿下吩咐。”
太平公主的红唇,凑到他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幽幽地说道:
“徐敬业的案子,母亲让你查。但本宫要的,不是一个结果。”
她的声音冰冷而甜美,像淬了蜜的毒。
“本宫要你,把这个案子,办成一桩……能把太子哥哥,也牵扯进来的铁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