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色如墨,将那间废弃的破屋彻底吞噬。
陆羽站在尸体旁,静默了片刻。那张因恐惧和难以置信而扭曲的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丑陋。他没有丝毫怜悯,心中那片因安叔的遭遇而燃起的怒火,需要一个祭品来暂时平息。
他没有立刻离开。
一个合格的棋手,不仅要懂得落子,更要懂得如何清扫棋盘。
他熟练地在尸体上摸索,将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物品,连同那柄匕首,都一一取走。然后,他拖着尸体,来到破屋后院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旁。井口不大,被半腐的木板盖着,散发着陈年腐朽的气味。
他没有费力去搬开整个井盖,只是用匕首撬开一道缝隙,吃力地,一点点将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塞了进去。整个过程,他面无表情,动作沉稳得不像一个初次杀人的书生,倒像个操持惯了屠宰活计的坊间屠户。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屋里,用脚仔细地抹平了地上拖拽的痕迹和挣扎的尘土,又将那盏油灯吹熄,连同灯座一起扔进了枯井。
最后,他撕下自己衣袍的一角,将门上、地上沾染的几滴血迹,擦拭得干干净净,再将布条也一并丢入井中。
当他重新将井盖合上,用泥土和碎石掩盖住缝隙时,这里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只有空气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证明着方才那场无声的审判与处决。
他走出破屋,融入更深的夜色里,左臂的伤口,在寒风中传来一阵阵抽痛,却让他的思绪愈发冷静。
来俊臣,“鬼手”,千金楼……
周兴这条线上,竟然还牵着一条更凶、更疯的恶犬。
……
当陆安揣着一包上好的白药,哆哆嗦嗦地回到陆府时,看到的是自家大人正坐在灯下,安静地读着一卷书。
除了脸色苍白些,左臂吊着,看不出任何异样。
“大人,药买回来了!”陆安连忙上前。
“辛苦安叔了。”陆羽放下书卷,抬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温和,仿佛能驱散老人心中积攒了一夜的恐惧,“先放着吧,我已用金疮药处理过了。你一夜未睡,快去歇着吧。”
陆安看着陆羽平静的眼神,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敢问出昨夜那具被扔在自己面前的、侄子的尸体。那份【死亡威胁】的赤红色,依旧盘踞在他头顶,只是颜色稍稍淡了些许。
陆羽心中微叹,却并未点破。有些伤疤,需要用敌人的血来愈合,而不是用言语来抚慰。
待陆安退下,陆羽换下官袍,穿上了一身半旧不旧的青色襕衫,又从箱底翻出一顶略显寒酸的软脚幞头。对着铜镜照了照,镜中的人,少了几分官场的锐气,多了几分落魄文人的潦倒与不甘。
他将那枚从刺客身上缴获的、刻着鬼爪图样的铁牌,贴身藏好。
崇仁坊,千金楼。
他要去会一会,那只“鬼手”的销金窟里,是否还藏着别的“鬼”。
千金楼并非一座楼,而是一处占地极广的地下赌场。入口藏在崇仁坊一家毫不起眼的绸缎庄后面,由一条阴暗潮湿的地道通往地下。
刚一踏入,一股混杂着汗臭、酒气、熏香和铜钱腥气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骰子撞击瓷碗的清脆声,牌九落桌的沉闷声,赌徒们时而狂喜的嚎叫、时而绝望的咒骂,汇成一首光怪陆离的魔鬼交响曲。
这里是长安城繁华之下的脓疮,是无数人梦想一飞冲天,最终却折断翅膀的深渊。
陆羽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这片欲望的海洋。
他没有急着去赌桌,而是找了个角落,要了一壶最劣质的浊酒,慢慢地喝着,眼睛却如同鹰隼般,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场内每一个人。
他的视野里,系统面板疯狂刷新。
【贪婪(赤红)】、【狂热(金黄)】、【绝望(深灰)】、【色欲(粉红)】……
无数负面情绪词条,如过江之鲫,看得人眼花缭乱。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鱼。
他要找的,是一条身处这片污泥之中,却心有不甘,甚至暗藏恐惧与怨恨的鱼。
目光缓缓移动,越过那些状若疯魔的赌徒,掠过那些满脸横肉的护院打手,最终,停留在了赌场最深处的一个账房角落。
那里,一个三十岁左右、面皮白净、留着两撇鼠须的账房先生,正低着头,飞快地拨弄着算盘。
他的动作很麻利,但陆羽的系统,却捕捉到了他头顶那一片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复杂到极致的情感光谱。
【姓名】:张四(阿四)
【身份】:千金楼管事账房
【气运值】:45\/100(白)
【当前情感】:【深度恐惧(深紫)】、【怨恨(暗红)】、【被迫的忠诚(灰)】、【一丝不甘(淡黄)】
找到了。
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这位张四先生,显然不是个安于现状的账房。他的恐惧和怨恨,就是陆羽可以利用的钩子。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汉子,走到账房前,粗暴地敲了敲桌子,将一袋钱扔在算盘上。
“记账!”
张四吓得一个哆嗦,连忙点头哈腰地开始清点。
刀疤脸头顶的词条很简单,也很纯粹:【残忍(赤红)】、【警惕(黄)】。
陆羽认得他,昨夜那个被他打晕的刺客,在审问中提过一嘴,此人是“鬼手”的副手之一,人称“疤面狼”。
看来,这张四,正是自己要找的关键人物。
陆羽端起酒杯,慢悠悠地站起身,朝着账房的方向晃了过去。他走路的姿势有些不稳,像个输光了钱,想借酒浇愁的倒霉蛋。
在经过张四身边时,他脚下“一滑”,整个身子朝着账房的桌案歪了过去。
“哗啦——”
桌上的算盘、账本、笔墨纸砚,被他撞得飞起,散落一地。
“你他娘的找死!”疤面狼勃然大怒,一把揪住陆羽的衣领,蒲扇大的巴掌就要扇下来。
“哎哟,这位爷,对不住,对不住!喝多了,喝多了!”陆羽一脸惶恐,连声道歉,同时拼命地朝张四使眼色。
张四也吓坏了,这些账本要是出了差错,他可担待不起。他顾不上理会陆羽,慌忙蹲下身子去捡。
陆羽也挣脱了疤面-狼,踉踉跄跄地蹲下,假意帮忙。
就在两人手指触碰到同一本账册的瞬间,陆羽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速地说道:
“tuli的狼头刺青,王贺的司兵参军印,你想成为第三个被灭口的吗?”
张四捡拾账本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中。
他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他抬起头,惊恐万状地看着陆羽,那眼神,仿佛白日见了鬼。
tuli,是那个被秘密处决的突厥探子。王贺,是右领军卫里被周兴收买,伪造军械失窃文书的倒霉蛋。这两个名字,是绝对的核心机密!
“疤面狼”见陆羽还算识趣,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没再动手,转身去巡视别处了。
陆羽冲着张四咧嘴一笑,那笑容在张四看来,比恶鬼还可怕。他捡起最后一本账册,拍了拍上面的灰,塞到张四怀里,又用气音说了一句:“后巷,茅厕,我等你一炷香。”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赌场。
一炷香的时间,对张四来说,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手心全是冷汗,算盘珠子拨错了好几次,引来管事的一顿臭骂。
恐惧,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不知道那个神秘的青衫客是谁,但他知道,对方掌握着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秘密。
去,还是不去?
去,可能是陷阱。不去,对方既然能找到自己,就一定有办法让他消失。
最终,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恐惧。他借口肚子疼,捂着肚子,脸色发白地冲向了后巷。
后巷的茅厕旁,堆满了杂物,臭气熏天。陆羽就站在阴影里,仿佛与那股肮脏的气息融为了一体。
“你……你到底是谁?”张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是能救你命的人。”陆羽开门见山,“张四,你在千金楼做了五年账,帮‘鬼手’洗了多少黑钱,帮周兴平了多少烂账,你自己心里有数。你以为他们事成之后,会留着你这个活账本?”
张四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是吗?”陆羽从怀中,慢慢掏出那枚刻着鬼爪的铁牌,在张四眼前晃了晃,“这个,你总该认识吧?它的上一个主人,昨晚想杀我,现在,大概已经在城外的乱葬岗喂野狗了。”
看到这枚铁牌,张四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这是“鬼手”麾下核心杀手的信物,从不离身。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腥臊的尿骚味瞬间弥漫开来。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饶你,可以。”陆羽将铁牌收回,“把你所知道的,关于周兴和来俊臣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特别是,他们栽赃阿史那·蒙,侵吞军械的证据。”
“是,是!我说,我都说!”张四不敢有丝毫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千金楼名义上是来俊臣的产业,由“鬼手”打理,但实际上,周兴也占了三成干股。他们利用这里,大肆洗钱、放印子钱,并以此控制了不少欠下巨额赌债的官员。
阿史那·蒙案,正是他们联手炮制的。他们先是设计让阿史那·蒙的亲信tuli欠下赌债,再以债务为要挟,逼他偷出府中布防图。事后,为了掩盖痕迹,便将其虐杀,伪装成意外。而那批所谓的“罪证”强弩,根本就是周兴通过王贺,从右领军卫的武库里监守自盗,再悄悄放入阿史那·蒙府中的。
张四的供述,与陆羽的推断几乎完全吻合,甚至还提供了更多细节,包括几名参与此事的中层官员的名字,以及资金流水的去向。
“证据呢?”陆羽听完,冷冷地问道,“口说无凭。”
“有!有证据!”张四急切地说道,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周兴为人极其谨慎,但也极其自负。他有一本真正的黑账,从他当上大理寺少卿开始,每一笔脏钱,每一件枉法之事,每一个被他收买或扳倒的官员,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上面!他称之为‘百官行记’,那是他最大的护身符,也是他最强的武器!”
陆羽的眼睛,骤然亮了。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一击致命的武器!
“账本在哪儿?”
张四的脸上,露出了比刚才还要绝望的神色,他颤抖着说:
“在……在大明宫,大理寺官署,他处理公务的值房里。那值房里有一面麒麟踏云的紫檀木屏风,账本……就藏在屏风底座的第三块砖下面的暗格里。”
说完,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
大明宫,大理寺官署。
那几乎是整个长安城防卫最森严、最不可能潜入的地方之一。
陆羽的心,沉了下去。
周兴,果然是给他准备了一份不可能完成的考题。这条通往真相的道路,尽头,竟是龙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