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沉沉坠入苍莽大山的脊梁之后,天光迅速敛去。
连绵的群山失了白日里的青翠郁勃,化作一重又一重沉郁的墨色剪影,沉默地盘踞在大地之上,仿佛潜伏的巨兽。
养参峒的寨子隐没在这片浓重的夜色里,唯有星星点点的火把将其轮廓勉强照亮。
许多挎着锋利短刀,身形精干的峒寨青壮,神情警惕地巡逻在寨墙和要道之间。
一双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不安与戒备,严防飞山峒趁夜来袭。
他们巡逻的路线,总会经过那栋为陆沉准备的吊脚楼。
每每路过,这些峒兵都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竹门。
他们都会多看两眼,待走远了之后,才压低声音交头接耳:
“瞧见没,那就是大乾派来的军爷,住在里头……看着可真年轻。”
“是啊,脸蛋儿还挺俊,就是不知道手上功夫硬不硬,能不能对付得了窦啸那个魔头!”
“难说啊……那飞头蛮太凶了!你们是没瞧见,上回……”
议论声里,夹杂着难以掩饰的忧虑与怀疑。
他们是亲眼见过窦啸施展飞头蛮邪术的恐怖的。
那头颅离体飞腾,口吐腥臭毒雾,阴风惨惨,任你成百上千人冲杀过去,一旦陷入那毒雾范围,顷刻间便要倒地毙命。
连武功最高、被他们视为支柱的上代寨主都惨死其手。
若非真的被逼到了绝境,走投无路,他们又怎会向山外的安宁县巡山司求援?
夜色,在紧张的等待中愈发深沉。
吊脚楼内,陆沉盘膝而坐,正凝神吐纳,导引着体内浑厚的气血沿经脉缓缓运转,温养着初成的龙筋虎骨。
突然!
他眉心识海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滚烫灼热之感。
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开皮肉跃出,突突直跳!
陆沉倏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如同暗夜中划过的电芒。
他长身而起,没有丝毫犹豫,推开竹门,步出吊脚楼,立于廊下清冷的夜风之中。
无需刻意感应,他悄然打开天眼,凝神望向寨外漆黑的夜幕。
只见在寻常人眼中空无一物的黑暗里,一股浓稠如墨,翻腾不休的黑气,正从远方山林间升腾而起,邪气冲天!
那黑气之中,更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与怨毒之意。
其威势之盛,竟与他之前遭遇的那头千年恶彪不相上下!
“差不离是千年大妖恶彪那一层次了……”
陆沉心中迅速做出判断。
若对标武道境界,这等妖邪之气,大抵相当于气关圆满的层次。
但他深知,妖邪之物不能单纯以境界衡量,更需看其本身的血脉天赋与诡异手段。
便如飞禽善翔空,走兽具厚皮,若无克制之法,即便功力相当,也极易吃亏。
“也好。”
陆沉按捺下体内奔涌的气血,手轻轻按在腰间的刀柄之上,眼神锐利如刀,穿透沉沉夜色,锁定那邪气源头。
“今夜,便让我好好见识一下,你这飞头蛮,究竟有何等猖狂的能耐!”
陆沉身形一动,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自吊脚楼飘然而下,几个起落便来到了养参峒寨门前那块巨大的,被视为寨子象征的鹰嘴岩上。
他负手而立,目光如电,俯瞰下方。
只见寨外空地上,立着一名身形极其魁梧的彪形大汉,身高近乎九尺。
他浑身肌肉虬结如铁,精赤着古铜色的上身,上面布满了青黑色的诡异纹路,仿佛活物般微微蠕动。
他脖颈,手腕,脚踝处皆套着沉重的黄铜环,随着呼吸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此人面容粗犷,眉宇间缠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邪戾之气,眼神凶悍,正是飞山峒首领——窦啸!
“都头,此人便是窦啸!”
紧随其后的蓝真真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刻骨的恨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窦啸自然也注意到了岩上多出的身影,尤其是陆沉那身玄色飞鱼官服,在火把映照下格外醒目。
他瞳孔微缩,随即发出一声夜枭般的怪笑:“桀桀桀……蓝家的小丫头,原来是搬来了大乾官府的救兵!”
“怎么,以为找个穿官皮的嫩雏儿,就能保住你养参峒的基业,替你那死鬼老娘报仇了?”
蓝真真闻言,俏脸含霜,上前一步,怒斥道:“窦啸!你背弃祖训,修炼邪术,屠戮同族,罪该万死!”
“今日,我必取你项上人头,祭奠我母亲在天之灵!”
“就凭你?”
窦啸不屑地嗤笑,铜环随着他夸张的动作哐当作响:“蓝峒主在世时尚且不是我的对手,你这黄毛丫头,也敢大言不惭?”
“也好,今日便叫你母女团聚!待我宰了你这小丫头,再拧下这狗官的脑袋,一并挂在寨门上!”
话音未落,蓝真真已是含怒出手!
她深知窦啸飞头蛮的厉害,意在先发制人,逼其无法从容施展邪术。
只见她纤足一点岩壁,身形如灵雀般翩然而下,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对寒光闪闪的分水峨眉刺。
她身法灵动异常,穿梭间带起道道残影,峨眉刺化作点点寒星,直取窦啸周身大穴。
劲风呼啸,破空有声,她一身实力,竟也是已然破入气关,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这般不俗的修为!
窦啸面对这迅疾灵巧的攻势,却是不闪不避。
他狂笑一声,双臂猛然一震,周身铜环嗡鸣,青黑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蒙蒙邪光。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他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腥风,直接抓向峨眉刺,竟是以血肉之躯硬撼利刃!
“铛!”
金铁交鸣之声炸响!
蓝真真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顺着峨眉刺传来,震得她手臂发麻,气血翻腾,攻势瞬间瓦解。
她借力向后飘退,脸色一白,心中骇然,这窦啸的力气,比传闻中要来的更加恐怖几分!
“小丫头,试试本峒主的‘幽冥爪’!”
窦啸得势不饶人,身形如蛮牛般冲出,五指成爪,指尖竟泛起幽绿光芒,带着刺骨的阴寒与腥臭,抓向蓝真真头颅!
这一爪若是抓实,恐怕金石也要洞穿!
蓝真真竭力闪避,峨眉刺舞成一团光幕护住周身。
但那幽冥鬼爪的劲风已然及体,阴寒邪气侵入经脉,让她动作不由得一滞!
只听到叮当一阵爆响。
急速攻出的峨眉刺却根本破不开窦啸的防御。
甚至连他的攻势都无法延缓半分。
眼看那幽绿鬼爪就要撕裂蓝真真的防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乌光如同撕裂夜空的闪电,自鹰嘴岩上激射而下!
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撞在窦啸的手腕之上!
“噗!”
窦啸闷哼一声,手腕剧痛,那凝聚的幽绿邪光竟被这一箭生生击散!
他猛地抬头,凶戾的目光死死盯住岩上挽弓的陆沉。
“你的对手,是我。”
陆沉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手中古朴长弓再次拉开,弓弦震响,不再是单一箭矢,而是瞬息之间搭上了三支利箭。
三星连珠!
三道箭影如同拥有生命,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避开窦啸格挡的手臂,直取其双目与咽喉!
箭速之快,角度之刁,让窦啸也为之色变!
“飞头蛮!”
窦啸知道遇上了硬茬子,不敢再托大,猛地一声嘶吼!
下一刻,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他的脖颈处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那颗硕大的头颅竟自行离体,冲天而起!
脖颈断口处并无鲜血喷涌,而是缭绕着浓稠的黑气。
窦啸飞起的头颅面目狰狞,双目赤红,张口便喷出一股墨绿色的腥臭毒雾,如同活物般卷向那三支箭矢以及岩上的陆沉!
毒雾过处,草木瞬间枯萎焦黑,岩石也被腐蚀得滋滋作响!
陆沉眼神一凝,识海中【斩妖吞孽符】光华大放,一股破邪诛孽的煌煌正气顺着他的手臂灌注到箭矢之上。
他运转四相箭术,动作不停,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
一箭!两箭!三箭!……七箭!
他瞬息间连出七箭!
每一支箭矢都萦绕着淡金色的微光,如同七道破开黑暗的曙光,悍然射入那翻滚的毒雾之中!
“嗤嗤嗤——!”
毒雾与金色箭光接触,竟如同滚汤泼雪般迅速消融!
其中三支金箭更是穿透毒雾,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精准,狠狠钉入了下方窦啸那失去头颅,僵立原地的肉身之上!
一箭穿心!
一箭贯腹!
一箭碎膝!
若是常人,受此重创早已毙命当场。
然而窦啸那无头身躯猛地一震,伤口处黑气狂涌,竟一时未曾倒下!
但那飞在半空的头颅却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显然肉身受创对其邪术本源亦是重击!
“啊——!大乾狗官,你竟敢坏我法体!此仇我与你不共戴天啊!”
飞头发出怨毒的咆哮,却不敢再停留,猛地调转方向,裹挟着残余毒雾,如同丧家之犬般向着远方黑暗仓皇遁去。
那无头肉身也在一阵剧烈颤抖后,被黑气卷起,一同消失在夜幕深处。
寨门前,只留下被腐蚀的地面,枯萎的草木,以及惊魂未定,怔怔望着陆沉的养参峒众人。
陆沉缓缓收起长弓,面色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望向窦啸遁走的方向,眼神幽深。
如今窦啸重伤,非是他不想追击,只是他从窦啸的身上,还感觉到了一股没来由的威胁。
若是强硬的追上去,怕是会引动什么很可怕的后果。
不过如今他想要达到的目标已经达到。
窦啸大败而归,养参峒的这些人,见到这一幕,先前被打的十不存一的信心,也该恢复过来。
之后的战局,自然也该有所变化才是。
人心不散,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