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县这地方,地势颇为特殊,一面临山,一面临水,既是通衢要道,也成了藏污纳垢之地。
一边紧挨着的,便是绵延数百里、凶名在外的龙脊岭。
此地山高林密,深处终年瘴气弥漫,毒虫猛兽横行,更有无数天然形成的溶洞、裂谷,地形复杂得如同迷宫。
莫说寻常百姓,便是官府的差役兵丁,若非大队人马开道,也不敢轻易深入。
那些犯了事的山民、流窜的匪徒,往往往这岭子里一钻,便如同水滴入海,再也难寻踪迹。
一边则靠着水势浩荡的宝蛟江。
江面开阔处烟波浩渺,狭窄处水道纵横,尤其是下游地带,遍布着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和暗流涌动的迷魂湾。
莫说藏上百条舢板快船,便是藏上一支小型水军,若不熟悉水道,也极难发现。
想要彻底扫荡,除非茶马道那边能请动朝廷水军,调来高大的楼船战舰,否则根本无从下手。
正是这“山高皇帝远,水阔王法疏”的独特环境,催生出了大大小小、多如牛毛的水匪山贼。
他们自诩为“绿林道”,不服王法,不纳粮税,盘踞在水陆要冲,干的就是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无本买卖。
在烧身馆的后院,宋彪与陆沉坐在桌边,一边饮酒,一边给陆沉细细分说这安宁县周边的绿林格局。
“咱们安宁县这块地界,陆上的山头,大致被划了几块地盘。”
“首屈一指的,便是慈云寨!”
宋彪抿了口酒,神色凝重:“这帮人占了慈云山的险要地势,那山寨建在半山腰,只有一条陡峭的盘山小道能上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官府围剿过好几次,都损兵折将,没能打下来。”
“寨子里有‘十三太保’,个个都是进了气关的好手,凶悍异常!”
“尤其他们那个大当家,人称穿云箭,一手射术出神入化!据说能在千步之外,一箭射断旗杆,取人首级,端的是狠辣无比!”
“千步之外?”
陆沉闻言,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苦练《四相箭术》,深知这其中难度。
千步距离,人影都只是一个小黑点,寻常弓弩根本达不到那个射程。
且还要考虑周遭环境的诸多因素。
若是在开阔地带遇上,真是露头就有被秒杀的风险!
“不过。”宋彪话锋一转,“慈云寨自恃势力大,胃口也刁,通常只做那些过往大商队的‘买卖’,劫掠的也都是价值千金的硬货。”
“咱们安宁县这小地方,他们多半还瞧不上眼,暂时不必过于担忧。”
“慈云寨下面,还有两股势力。”
宋彪又捏起几粒花生米:“一个是‘聚义堂’,专干拦路抢劫、绑票勒索的勾当;另一个是‘乱云楼’,更阴狠一些,据说只要钱给够,他们什么脏活都接。”
“这两帮人,才是真正需要警惕的,活动范围也更靠近县城周边。”
“至于水路上的,主要有‘连环坞’和‘燕子泊’两伙人,他们靠着宝蛟江讨生活,劫掠往来船只,那边离得稍远,水道也复杂,暂且就不必多说了。”
宋彪不愧是老江湖,对周边绿林道的各方势力、地盘、手段,简直是如数家珍。
“至于县尊大人头疼的那窝新冒出来的山匪,他们其实没啥响亮名号,我专程托江湖上的朋友打听过。”
“据说原本是西边山里的一个大姓宗族村庄,后来不知怎么的,跟下乡催税的几个兵丁起了冲突,失手打死了人,怕被官府问罪剿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整个村子拖家带口,躲进深山落草为寇了。”
“是被迫落草?”
陆沉眯起了眼睛,若是官逼民反,其中或许有可些操作的空间。
“难说。”
宋彪却摇了摇头,嚼着花生米,意味深长道:“陆哥儿,你年纪轻,可千万别信那些评书演义里吹嘘的什么‘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
“宋某走南闯北十几年,三教九流的人都打过交道,在江湖底层走过一遭。”
“这帮子所谓的绿林好汉,十个里头有九个半,决计当不起‘好汉’这两个字!多是些欺软怕硬、恃强凌弱、只顾自己快活的亡命徒!对他们,手软不得,心慈不得!”
陆沉侧耳静听,神情专注。
他自幼在安宁县长大,未曾远游。
大部分的见识阅历都来自书本,对于江湖绿林的认知,更多是基于演义话本的想象。
“这帮人啊,嘴上最讲究规矩。”
宋彪嗤笑一声,又灌了一口酒:“啥叫他们的规矩?比方说,我若投奔了他们,磕头烧香喝了血酒,那大家就是兄弟,表面上自然要讲义气,大碗喝酒,大块分赃,显得快意恩仇。”
“可你若不是他们圈子里兄弟,而是良家,那对不起,他们可就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了!”
“所谓的‘替天行道’,不过是抢掠时喊出来壮胆、骗骗自己的口号罢了。”
宋彪摇头,颇为瞧不上所谓的“绿林好汉”,脸上满是鄙夷。
“陆哥儿,你细想。”
他放下酒碗,用手指在桌面上划拉着:“你如今做这个都头,招募这七八十号人,管他们吃喝、兵甲、饷银,就得费多大劲?得四处筹钱筹粮,看人脸色,算计得失。”
“那帮绿林人,他们不事生产,不耕不织,每日里那么多人张嘴要吃饭,马要嚼料,这庞大的开销,钱从哪里来?”
“就算他们偶尔劫掠为富不仁的大户得了横财,又怎么可能真舍得白白分给贫苦百姓?多半是头目拿大头,喽啰分小头,肆意挥霍罢了。”
“而且,你真以为他们动手时,会仔细分辨谁是无辜,谁该死?”
“一旦杀红了眼,刀砍出去,哪还管你是贪官污吏还是平民百姓?往往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图的就是个干净利落,免得走漏风声!”
陆沉听得连连点头。
心中那点基于话本的想象彻底消散。
宋彪的话糙理不糙。
什么梁山聚义、杀尽贪官,终究只是说书人美化过的故事。
说到底,绝大多数落草为寇者,最终还是将刀口对准了比他们更弱的普通百姓,是一群恃强凌弱,破坏秩序的匪徒。
与宋彪酒足饭饱,尽兴而归后,陆沉回到宅中,独坐灯下,仔细消化着今日所得的信息。
他思索着如何对付这伙盘踞山岭的盗匪。
宋教头之前说过,那伙山贼原本的村庄大姓为“连”,原本叫连家庄。
庄子里十有八九的男丁都姓连,彼此之间都能扯上血脉亲缘,极为团结。
后来因为抗税,与下乡的税丁发生激烈冲突,失手打死了人。
当时的庄主及其几个儿子眼见闯下大祸,官府绝不会善罢甘休,竟心一横,索性一把火将村里的田地屋舍烧了许多,断了大伙儿的后路,逼得整个庄子的人不得不跟着他们一起落草为寇。
又因为庄主的那几个儿子自幼拜过一位走江湖的厉害师傅,学得一身不俗的枪棒功夫,在械斗中勇猛异常,故而渐渐聚拢了不少亡命之徒,声势越来越大。
如今,他们占据了附近一处险要的山头,自称“连云寨”。
“连云寨,寨子里有‘三虎一彪’,都是心狠手辣、武艺高强的亡命之徒,凶悍得很!”
宋彪当时说的很是认真,显然这些人的实力非凡。
“连云寨,‘三虎一彪’……”陆沉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
“就看这一回,我这新上任的都头,能不能打虎除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