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内瓦的喧嚣与华彩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消散在现实的岸边。返回纽约“星阁”全球总部后,沈清悦并未沉浸在“星空公约”成功启动的赞誉中,而是立刻投入了对欧洲局势的评估。程璃和林枫在晚宴上收到的坏消息,如同两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涟漪正以惊人的速度扩散。
办公室内,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显示着欧洲市场与合作伙伴关系的动态图谱。原本代表着积极意向与紧密合作的绿色连线,此刻正被不断跳出的黄色(暂缓)和刺眼的红色(中止)标记所覆盖、侵蚀。速度之快,范围之广,远超正常的商业波动。
“遗产艺术基金会只是第一个。”程璃站在一旁,语气凝重地汇报,“过去48小时,我们至少有七家重要的潜在欧洲合作伙伴,以各种含糊其辞的理由,单方面推迟或暂停了合作谈判。包括我们寄予厚望的米兰_pRISmA_画廊,以及苏黎世的那家顶级艺术品保险财团。”
沈清悦坐在办公桌后,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光滑的桌面。她的目光锐利,扫过屏幕上每一个变色的节点,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在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背后,找出那根串联一切的线。
“理由?”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出奇的一致。”程璃苦笑,“‘需要更多内部讨论’、‘战略方向需要重新评估’、‘时机尚不成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负面反馈,但就是无限期地搁置。”
没有理由,就是最明确的理由。这并非基于商业逻辑的理性判断,而是源于某种外部压力的集体回避。
沈清悦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纽约灰蒙蒙的天空。她想起了陆景珩在日内瓦晚宴上的警告——“他们会离间你的盟友,让那些根基尚浅的伙伴,在‘传统’的压力下感到不安而退缩。”
德·洛林家族,这个盘踞在欧洲大陆数百年的古老阴影,甚至无需亲自下场厮杀,仅仅凭借其无形的威慑力与盘根错节的影响力网络,便已开始冻结“星空公约”西进的步伐。
一场没有硝烟,却关乎生存空间的冷战,已然拉开序幕。而对方的第一招,便是筑起一道名为“传统”与“规则”的、冰冷而傲慢的无形壁垒。
德·洛林家族的反击,如同一位高傲的棋手,不屑于与对手近身缠斗,而是凭借对棋盘规则的深刻理解,落子于千里之外,步步为营。
最先感受到寒意的是“星空公约”的学术声誉和舆论环境。
欧洲几家颇具影响力的艺术评论刊物,几乎在同一时间,刊发了主题相近的专栏文章。文章的作者皆是德高望重的老派评论家,文笔优雅,引经据典,充满了对“过去美好时代”的怀念与对“当下浮躁风气”的忧思。
他们并未直接点名“星阁”或沈清悦,但矛所指,清晰无比。一篇刊登在法国《艺术观察》上的文章写道:“……当艺术的价值不再由时间沉淀出的品味和严谨的学术体系来鉴定,而是交由冰冷的数据算法和所谓‘大众投票’来决定时,我们是否正在亲手扼杀艺术的灵魂?这种‘数字狂欢’所带来的,究竟是民主的曙光,还是品味的灾难?”
另一家英国的老牌艺术杂志则探讨了“赞助人的角色变迁”,文中隐晦地批评:“……新兴的资本力量,试图用一种标准化、流水线式的‘生态’模式,来替代几个世纪以来基于个人眼光、深厚情谊与共同文化基因的赞助传统。这无疑是一种文化的傲慢,是对历史传承的轻慢。”
这些文章被迅速翻译、转载,在全球艺术圈内引发热议。它们巧妙地给“星空公约”贴上了“反智”、“快餐化”、“缺乏底蕴”的标签。这种来自学术和评论高地的“定性”,其杀伤力远超普通的负面报道,它动摇了那些本就对新技术、新模式持观望态度的传统藏家和机构们的信心。
林枫拿着平板,上面显示着这些文章的摘要,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他们根本不了解我们数据平台是如何辅助策展和研究的,也不提我们如何扶持像他这样的独立艺术家。他们只是坐在象牙塔里,凭想象构建一个靶子,然后猛烈开火。”
沈清悦接过平板扫了几眼,神色并未有太大变化:“意料之中。学术和评论的堡垒,是他们经营最久,也最坚固的阵地。和他们在这个战场上纠缠,只会陷入无休止的口水仗。我们回应与否,都会落入他们的话语体系。”
她将平板递还给林枫:“我们的回应,不在这里。在威尼斯,在你的作品上。”
更实质性的打击,来自行政与行业规则层面。
“星阁”计划在欧洲几个主要城市设立“星空公约”的实体交流中心,首个选址定在巴黎。然而,项目在申请各类许可和资质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谨慎”与“拖延”。相关部门的态度客气而冷淡,文件审批流程被无限期拉长,提出的问题琐碎而苛刻,仿佛在应对一个潜在的麻烦制造者。
同时,一些欧洲本土的艺术博览会和奖项评选,也悄然修改了参赛或参展规则。新增的条款,例如“要求参展机构需具备超过二十年的本地运营历史”,或“评委会成员需由特定学术机构推荐”等,看似公平,实则精准地将“星阁”这类外来新兴势力排除在核心圈子之外。
甚至在与一些已签约的欧洲小型画廊和艺术家续约时,“星阁”的团队也感受到了阻力。对方支支吾吾,最终透露,有“重要的朋友”暗示,若继续与“星阁”紧密合作,可能会影响他们未来参与某些由德·洛林家族资助或影响的顶级展览和赞助计划。
这道无形的“铁幕”,并非法律明文禁止,却无处不在。它利用的是潜规则、人脉影响力以及对既有利益分配格局的维护。它让“星空公约”的每一个拓展步骤,都变得步履维艰,成本激增。
最令人窒息的,是那堵建立在顶级社交圈层的“玻璃墙”。沈清悦和她的核心团队,发现自己被有意无意地排除在真正的欧洲权力圈层之外。
一些由古老家族或银行家俱乐部举办的、真正能决定商业风向的私人晚宴和沙龙,发出的请柬再也绕不到“星阁”手中。即使偶尔凭借其他关系获得入场券,沈清悦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礼貌下的疏离与审视。周围的交谈用的是熟练的法语或德语,话题围绕着彼此熟悉的家族轶事、马术比赛或古典音乐,形成一个自洽的、外人难以融入的气场。
他们不会公开排斥你,但会用一种更高级的方式让你明白——你不属于这里。这是一种基于血统、传承和圈子的傲慢,比任何商业竞争都更难以打破。
在一次由某瑞士银行举办的慈善晚宴上,沈清悦试图与一位德国工业家族的掌舵人交谈,对方只是礼貌地举杯,微笑着说了一句:“沈小姐的演讲很精彩,年轻真好。”然后便自然地转向了旁边一位相识多年的伯爵夫人,讨论起某处古堡的修缮问题。
那一刻,沈清悦深刻地体会到,德·洛林家族所代表的,不仅仅资本,更是一整套自成体系的、坚固的文化与社会堡垒。他们不屑于在市场上与你正面交锋,因为他们自信,你根本无法进入他们制定的游戏场地。
压力,开始向内传导。
“星空公约”内部,一些原本热情高涨的欧洲中小型成员,开始承受来自本土传统势力的压力。一封联名信被悄悄送到了沈清悦的案头,由十几家欧洲画廊和艺术机构联合署名。信中的语气依旧客气,但核心诉求明确:他们希望“星空公约”能“放缓”在欧洲的激进扩张步伐,更多地“尊重和融入”欧洲本土的“传统规则与行业惯例”,甚至暗示,可以考虑接受德·洛林家族作为“共同顾问”或“合作伙伴”,以“缓和目前的紧张局势”。
这封信,像是一份最后通牒,又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联盟内部在巨大压力下的裂痕与动摇。
深夜,沈清悦独自一人在办公室。屏幕上显示着那封联名信,窗外是纽约不眠的灯火。她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不是来自身体的劳累,而是来自与这种无处不在、却又无处着力的无形壁垒对抗的无力感。
陆景珩的视频通讯请求亮起。她接通,屏幕上出现他沉稳的面容。
“看到那封信了?”他直接问道,显然也掌握了情况。
“嗯。”沈清悦揉了揉眉心,“他们在逼我妥协,或者……退出。”
“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陆景珩的声音冷静如常,“用时间和规则消磨你的锐气,用孤立和压力迫使你低头。你准备怎么做?”
沈清悦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扫过那封信,眼中原本的些许迷茫逐渐被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妥协?融入他们的规则?”她缓缓摇头,声音清晰而坚定,“不,那等于否定了‘星空公约’存在的意义。我们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正是因为我们敢于打破旧有的、僵化的规则。”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影在城市的灯光映衬下显得格外挺拔:“他们筑起壁垒,是因为他们害怕。害怕新的模式,害怕失去定义价值的权力。这道壁垒越森严,就越证明我们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也越证明……我们必须跨过去!”
她转过身,看向屏幕中的陆景珩,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剑:“他们想用无声的战争逼退我,那我就让这场战争,变得有声有色!通知核心团队,明天上午召开紧急战略会议。我们要调整战术,既然他们关闭了传统的大门,我们就自己开辟新的战场!”
无形的壁垒已然森严矗立,但女王的意志,从不因壁垒而屈服。一场突破围剿的反击,即将在沉默中酝酿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