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静心苑,竹影疏斜,莲池中几尾锦鲤悠然摆尾,搅碎一池天光。萧瑟屏退了左右,只与三皇子武毅对坐于水榭之中。石桌上,一壶新沏的雪顶含翠氤氲着热气,茶香清冽,与苑中的宁静融为一体。
武毅年纪与萧瑟相仿,眉宇间带着几分皇室子弟固有的矜贵,但眼神却比他那兄长武泰要清澈许多,少了几分深沉算计,多了几分真诚与渴望。他今日来访,目的明确,寒暄几句后,便有些急切地开口:
“萧瑟,不,表兄,”他斟酌了一下称呼,显得颇为郑重,“我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眼见大皇兄在北风烈中历练,武艺韬略皆有精进,父皇亦多次赞许。我……我也不愿终日困于京城,只做个安逸皇子。恳请表兄准许我加入北风烈,哪怕从一小卒做起,我也愿吃苦耐劳,为我天武尽一份力,历练己身!”
他目光灼灼,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与抱负。
萧瑟没有立刻回答,他执起白玉茶壶,缓缓为武毅面前的空杯注满碧绿的茶汤,动作从容不迫。热气模糊了他一瞬的神情,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翻涌的情绪。
放下茶壶,萧瑟才抬眼看向武毅,唇角牵起一抹淡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武毅,你既称我一声表兄,那今日我们便不论君臣,只叙兄弟情谊。”
他顿了顿,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与我父王、母妃,乃是生死与共的结拜兄妹,情同骨肉。陛下待我,亦如子侄。论起来,你我与武泰,确确实实是表兄弟。血脉相连,这是割不断的缘分。”
武毅点了点头,对此他自是知晓。
萧瑟话锋却微微一转:“正因为是兄弟,有些话,我思虑再三,觉得还是应当与你分说一二。并非拒绝你加入北风烈,而是想先给你讲几个故事,你只当是闲暇时听个趣闻,打发时间便好。”
武毅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见萧瑟神色认真,便也按下心中急切,正襟危坐:“表兄请讲,武毅洗耳恭听。”
萧瑟的目光投向水榭外那方静谧的莲池,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历史长河中翻涌的浪花。他的声音低沉而舒缓,开始讲述那些尘封在故纸堆中,却饱含血泪与教训的往事。
“我曾于某本残破不堪的孤本野史中,读到过一个名为‘炎’的古老王朝。”萧瑟的声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一圈圈涟漪,“其开国太祖,起于微末,凭借绝世武勇与过人韬略,横扫六合,一统八荒,建立了赫赫炎朝,国力鼎盛,四方来朝。太祖在位时,文治武功,堪称一代明主。他膝下亦有数位皇子,个个皆非庸碌之辈。”
“大皇子勇武善战,常年统兵在外,开疆拓土,在军中威望极高;二皇子精于政事,协助太祖处理朝政,手段老练,深得文官拥戴;三皇子则聪慧机敏,善于经营,为朝廷积累了巨额财富……若这兄弟几人能同心同德,各展所长,炎朝之盛世,或可延续数百年。”
萧瑟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茶香在舌尖萦绕,他的语气却渐渐染上一丝沉重。
“然而,天不遂人愿。太祖晚年,对于储君之位久悬不决,或许是对诸位皇子皆有所期待,又或许是心存犹豫。这便给了野心滋生的土壤。起初,或许只是兄弟间些许的攀比与不服,但在各自依附的势力、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撺掇与怂恿下,这点嫌隙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
“大皇子自恃军功,认为天下是自己打下来的,太子之位非己莫属;二皇子则觉得兄长有勇无谋,唯有自己方能治理好这偌大江山;三皇子亦不甘人后,凭借雄厚财力,暗中结交大臣,培植党羽……明争暗斗,逐渐从暗流汹涌,演变成了台面上的剑拔弩张。”
萧瑟的描述并不激烈,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让武毅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仿佛能看到那遥远王朝的宫廷之中,兄弟阋墙的悲剧正在一步步上演。
“后来呢?”武毅忍不住追问。
“后来?”萧瑟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却满是苍凉,“太祖驾崩,遗诏不明,或者说,根本无人再去关心那真正的遗诏是什么。一场席卷整个王朝的夺嫡之战爆发了。大皇子拥兵自重,二皇子把持朝堂,三皇子则以财力搅动风云……内战持续了十余年,烽火燃遍了昔日繁华的国土。”
“十余年间,多少名城化为焦土?多少忠臣良将枉死在这无谓的内斗之中?又有多少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萧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曾经强盛无比的炎朝,在内耗中耗尽了最后的元气。国库空虚,军备废弛,民生凋敝……最终,当北方强大的游牧部落趁机南下时,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王朝,竟几乎毫无抵抗之力,轰然崩塌,宗庙倾覆,皇族……尽数屠戮。”
水榭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武毅的脸色微微发白,他虽年轻,但也听懂了这故事背后的残酷。
萧瑟没有看他,继续用那平缓的语调讲述着另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瀚海帝国”的兴衰。
“还有一个位于西漠的瀚海帝国,其情况与炎朝又有不同。开国皇帝以商立国,极其重视商贸,其皇子公主,亦多被要求学习经营之道。其中有一位三皇子,于此道天赋异禀,他并未执着于军权或朝政,而是凭借其卓越的商业才能,组建了庞大的商队,打通了东西方数条珍贵的商路,为帝国带来了无尽的财富与繁荣。在他的努力下,瀚海帝国商贾云集,货通天下,百姓富足,文化交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时期。这位三皇子,虽未登帝位,但其在史书上的地位,其对帝国的贡献,远超许多平庸的帝王,受万民敬仰,青史留名。”
这个故事,与之前炎朝的悲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萧瑟终于将目光重新投向武毅,那目光深邃如潭,仿佛能直透人心:“武毅,我讲这些陈年旧事,并非空谈。我只是想说,一个王朝,一个国家的兴衰成败,其因素固然众多,但内部是否团结,皇室是否和睦,往往是至关重要的根基。前朝之鉴,血泪未干啊!”
他的语气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恳切:“我,萧瑟,身为镇北王世子,与皇家血脉相连,绝不希望看到天武走上炎朝的老路!那是一条自我毁灭的不归路!”
武毅心神剧震,他隐隐明白了萧瑟今日与他长谈的深意。
萧瑟看着他眼中闪烁的明悟,语气缓和下来,如同一位引导弟子的兄长:“武毅,你我皆是天武皇室一脉,我们的目标,理应是一致的——那便是让天武更强盛,让天武的子民能安居乐业,过上更好的日子!这才是我们身份赋予我们的责任,而非那至高无上的权位本身。”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恳切:“然而,欲达此目标,并非只有手握兵权、投身军旅这一条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每个人的天赋、兴趣、能力各不相同。大皇子武泰,性情坚毅,果敢善断,于军伍之中如鱼得水,他在北风烈的历练,确实能最大程度地发挥他的长处,于国于己,皆是好事。”
“而你,”萧瑟仔细端详着武毅,“我观你心思细腻,待人真诚,于数字格物颇有兴趣,上次你与我讨论南方水患治理方案时,所提的几条建议,颇具巧思,并非只知道兵戈之事。这难道不是你的长处吗?”
武毅愣住了,他没想到萧瑟竟如此关注他,连他平日的一些细微兴趣和不起眼的言论都记得。
“有的人,天生就是将才,适合在沙场建功立业;有的人,长于经营,能富国富民;有的人,精于律法,可明刑弼教;有的人,善于教化,能开启民智……”萧瑟谆谆善诱,“关键在于,认清自己,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道路,然后将自己的长处发挥到极致!唯有如此,我们兄弟几人,乃至天武所有有志之士,才能在不同的领域各自发光发热,形成合力,共同推动天武这艘大船平稳前行,驶向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挤在一条独木桥上,相互倾轧,最终一同坠入深渊。”
“若你真心想为天武出力,想实现自身价值,”萧瑟最后说道,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不妨沉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你究竟擅长什么?热爱什么?什么样的位置,能让你毫无保留地挥洒才华,又能真正地福泽我天武子民?北风烈的大门,并非唯一的出路,也未必是最适合你的出路。一个稳定、和睦、人尽其才的天武,才是我们共同的期望,也是父皇,以及我父王母妃,最愿看到的局面。”
萧瑟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在武毅的心头重重敲响。他之前一心想效仿大皇子从军,或多或少存了些比较与不服气的心思,却从未如此深刻地思考过“各尽其才”的意义,更未将皇室和睦与国家兴衰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却已历经风雨、目光远比同龄人深远的表兄,看着他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坦诚与期望,心中的躁动与迷茫,仿佛被这一席话悄然抚平了许多。他低下头,凝视着杯中那盏已然微凉的碧色茶汤,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水榭内外,唯有风过竹梢的轻吟,与少年心中波澜起伏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