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闷热如同密不透风的棉被,紧紧裹挟着山城。湿热的空气里,混杂着江水的腥气、防空洞的霉味和永不消散的硝烟尘埃,压得人喘不过气。顾清翰坐在国际新闻处那间依旧简陋的办公室里,窗外的知了聒噪不停,但他却觉得四周异常安静,一种令人心悸的安静。
他面前摊着需要处理的电文和稿件,但笔尖却久久没有落下。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眉心拧成一个浅浅的川字。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如同细密的蛛网,从几天前开始,就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并且越收越紧。
来源,是那条远在上海、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情报线。
按照以往极其不规律的周期,近期应该会有新的信号或消息碎片,通过那条艰难维持的渠道传递过来。哪怕只是只言片语,哪怕只是重复那个简单的“安”字,也足以让他悬着的心稍稍放下片刻。
但是,没有。
时间一天天过去,预想中的信号始终没有出现。仿佛那条线被人从另一端猛地掐断了,彻底陷入了死寂。
起初,他还能用“渠道受阻”、“暂时静默”这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战时的通讯,本就充满变数,中断是常事。他依旧在每个深夜或凌晨,那段相对“安全”的时段,抱着微弱的希望,开启那台秘密电台,调到那个熟悉的频率,耐心守听。
耳机里,只有永无止境的、沙沙作响的电磁噪音,如同荒原上的风声,空洞而冷漠。他发出的那个承载着千钧重量的“安”字信号,也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
一天,两天,三天……
死寂在持续。希望如同漏壶中的水,一点点流逝殆尽。
不安逐渐发酵,变成了深切的担忧,继而化为一种冰冷的恐惧。各种可怕的猜测,不受控制地在他脑中疯狂滋生、盘旋。
是传递渠道被彻底破坏了吗?是负责接头的人出事了吗?还是……上海那边发生了更严重的变故?是针对“判官”的搜捕升级了?是76号还是那个日本军官池田发现了什么?他……他是不是暴露了?受伤了?还是……?
最后一个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心脏,让他瞬间呼吸困难。他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停止这种无意义的臆测,但恐惧的阴影却挥之不去。
他试图通过其他极其有限的、间接的渠道打听上海的消息,但传来的都是些模糊不清、真假难辨的战报和传闻,根本无法触及那个特定的、他最为牵挂的核心。白曼琳那边也没有更确切的消息。上海,仿佛成了一个被浓雾彻底封锁的黑箱,而他牵挂的那个人,就在那黑箱之中,生死不明。
工作中,他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冷静和专业,与威尔逊的接触甚至因为对方的进一步信任而有了新的进展。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深藏于心的焦虑,正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的精力。他变得更容易走神,食欲减退,夜晚常常惊醒,醒来后便是漫漫长夜的无眠。
夜深人静时,他会独自走到窗边,望着东南方向那片被夜色和群山阻隔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那枚紧贴皮肤的翡翠观音。冰凉的玉石,也无法安抚他内心的灼烧。
他什么也做不了。无法联系,无法确认,无法施以援手。这种跨越千山万水的无力感,比直面危险更让人煎熬。他只能在这里,在这个相对安全的后方,被动地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不知是吉是凶的消息。
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这种充满未知的沉寂,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他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重新落回桌面上那些冰冷的文字和电码上。重庆的工作仍需继续,外面的战斗也远未停止。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拿起笔,继续伏案工作。
只是那握笔的手指,微微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而心底那片因为远方沉寂而扩大的空洞,正渗出刺骨的寒意。各种最坏的猜测,如同鬼魅般,在他疲惫的脑海中,反复上演,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