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的气氛如同上海滩连绵的阴云,沉沉地压在陆公馆和圣玛利亚女中之间。陆震云不再踏足学校,顾清翰也刻意避开所有可能偶遇的场合。两人各自困在自己的思绪里,一个在公馆的书房里日渐沉默冷硬,一个在学校的宿舍窗前时常出神。
最难受的,莫过于夹在中间的小七。他既心疼自家大哥那副明明在意却死撑着、周身气压低得吓人的模样,又担心顾先生那边形单影只、心事重重。看着两人明明互相牵挂,却因为一句气话和各自的骄傲僵持不下,他这个旁观者急得嘴角都快起泡了。
这天下午,小七找了个由头,溜出了气氛压抑的陆公馆,骑上自行车,直奔圣玛利亚女中。
他在学校门口等了半晌,才看到顾清翰夹着几本书,从教学楼里缓步走出来。几天不见,顾先生似乎清减了些,脸色有些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郁结。
“顾先生!”小七连忙推着自行车迎上去,脸上挤出笑容。
顾清翰看到他,有些意外,脚步顿了顿:“小七?你怎么来了?是……码头有什么事吗?”他下意识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没没没,码头没事,大哥处理得很好。”小七连忙摆手,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顾先生,我是……我是偷偷来的。”
顾清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黯淡下去。他点点头:“去那边亭子说吧。”
两人走到教学楼旁一处僻静的小亭子里。午后的阳光透过藤蔓缝隙洒下,光斑摇曳。
小七搓了搓手,显得有些局促,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顾先生,您……您别生大哥的气了。他那个人,就是脾气犟,不会说话,方式方法也……也急了点。但他真的是为了您好,担心您出事。”
顾清翰沉默着,目光落在亭子外的一丛翠竹上,没有回应。
小七看他这样,心里更急了,声音压低,带着几分恳切:“顾先生,您不知道。那天晚上,就是您被警局带走那天晚上,大哥接到消息时,正在码头跟人谈一笔大生意。他一听您被带走了,当场就把桌子掀了!是真的掀了!茶杯都摔碎了好几个!”
他比划着,语气激动起来:“然后他二话不说,丢下那边所有人,开车就往回赶!路上差点跟电车撞上!我从来没见过大哥那么失态过!他打电话托关系的时候,手都在抖!后来在警局门口等您的时候,我……我偷偷看见,他眼睛都是红的!真的,顾先生,我跟了大哥这么多年,刀架脖子上他都没眨过眼,从没见他那样过!”
小七的声音带着真挚的动容,描绘着那晚陆震云鲜为人知的慌乱和失态。
顾清翰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仿佛能想象出那个一向冷硬镇定的男人,因为他的安危而方寸大乱、甚至红了眼眶的模样。心底某个坚硬的地方,像是被温水缓缓浸过,泛起一阵酸涩的柔软。他依旧没有说话,但紧绷的唇角似乎柔和了一丝。
小七观察着他的神色,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又赶紧补充道:“大哥他就是……就是太怕您出事了。杜明诚那孙子手段太脏,大哥他是被吓到了,才……才反应过激了点。您别往心里去,他真的没有恶意。”
顾清翰轻轻吸了口气,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我知道。替我……谢谢他。也谢谢你,小七。”
小七憨厚地笑了笑,抓抓头发:“您不怪大哥就好。那……那我先回去了?”
顾清翰点点头。
小七推着自行车离开了几步,又忽然停下,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状似无意地嘟囔了一句:“哦对了,顾先生,您要是得空……也劝劝大哥。他这两天胃口不好,晚上总睡书房,盯着那把旧伞一看就是大半夜,我们看着都担心……”
说完,他飞快地骑上自行车溜走了。
顾清翰站在原地,看着小七远去的背影,耳边回响着他最后那句话——“胃口不好”、“总睡书房”、“盯着旧伞”……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原来,那个看似冷硬强势、发号施令的男人,也在承受着煎熬。
另一边,小七骑着车,马不停蹄地赶回了陆公馆。
他蹑手蹑脚地溜进书房时,陆震云正站在窗前抽烟,背影挺拔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寂。烟灰缸里已经堆了不少烟蒂。
“大哥。”小七小声叫了一声。
陆震云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带着烟熏后的沙哑:“什么事?”
小七凑近几步,低声道:“大哥,我刚……刚去学校那边办了点事,正好碰到顾先生了。”
陆震云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没有说话,依旧看着窗外,仿佛毫不在意。
小七舔了舔嘴唇,继续小心翼翼地说:“顾先生他……看着精神不太好,好像瘦了点。我听学校门口卖豆浆的老王说,顾先生这两天早上都没怎么在他那儿买早饭了。中午在食堂,好像也就打一点青菜,吃几口就放下……总是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发呆,一坐就是好久……”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陆震云的背影。
只见那宽阔的肩背似乎微微绷紧了些,夹着烟的指尖用力,几乎要将烟掐断。但他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听着。
小七心里有了底,声音放得更轻,带着几分唏嘘:“唉,顾先生那个人,心思重,又爱钻牛角尖……这次的事,估计他自己心里也难受着呢。虽然嘴上不说,但肯定……肯定也不好过。”
说完这些,小七不敢再多留,低声道:“那……大哥,没什么事我先去码头了?”
“去吧。”陆震云的声音依旧低沉平淡,听不出情绪。
小七如蒙大赦,赶紧溜了出去,轻轻带上了书房门。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陆震云依旧站在窗前,许久没有动弹。指间的香烟缓缓燃烧,积了长长一截烟灰,最终不堪重负,断裂,飘落在地上。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用力揉了揉眉心,闭了闭眼。
眼前仿佛浮现出顾清翰独自坐在食堂窗边、食不下咽、望着窗外发呆的清瘦侧影;耳边回响着小七那句“他自己心里也难受着呢”。
那股堵在胸口的、因被类比杜明诚而产生的愤怒和憋闷,似乎在这一刻,被另一种更柔软、更酸涩的情绪悄然取代。
他想起自己过激的控制,想起那人眼中的压抑和最终爆发的伤人话语……或许,他们都用错了方式,也都……在承受后果。
窗外,暮色渐合。
陆震云转过身,目光落在墙角那把安静立着的黑色油纸伞上,久久未动。
而学校的宿舍里,顾清翰泡了一杯清茶,却没有喝。他走到窗边,望着陆公馆的大致方向,眼前似乎也浮现出那个男人熬夜工作、胃口不佳、独自对着一把旧伞沉默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