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会的风波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渐散,但水下深处的暗流却更加汹涌。杜明诚吃了大亏,颜面尽失,短时间内似乎收敛了些,不再明目张胆地指使工部局找茬。码头区的运作暂时恢复了往常的繁忙,但这份平静更像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假象。
顾清翰深知这一点。上级的指令——“获取具体船期、货箱标记”——像一道紧箍咒,时刻提醒着他任务的紧迫性。陆震云虽然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信息(货物与日本军部有关),但更具体的情报依然被严格封锁在那个被划为“禁区”的码头核心区域。他无法靠近,陆震云也绝不会主动透露。
他必须另辟蹊径。
这些天,他去学堂工地更勤了。重建工作已近尾声,新的校舍初具雏形,窗明几净,看着就让人心生希望。他常常一待就是大半天,有时帮忙核对物料清单,有时只是和工匠、工人们闲聊几句。
他观察得很仔细。陆震云派来负责工地物料管理和账目的是一个姓钱的老账房。钱先生约莫五十多岁,穿着半旧的长衫,戴着老花镜,说话慢条斯理,做事却极其认真仔细,手指因为常年拨算盘而带着薄茧。他是陆震云手下少有的文化人,据说早年还读过几年新式学堂,后来家道中落,才跟了陆家做事,颇得信任。
顾清翰有意无意地会和钱先生多聊几句。起初只是关于建材价格、工钱结算等公事。渐渐地,话题会稍微扩散开。顾清翰发现,钱先生虽然谨慎寡言,但提起如今时局,尤其是日本人在东北的行径和在上海的日益嚣张,偶尔会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愤懑和忧虑。
这是一个突破口。
顾清翰没有急于求成。他继续扮演着热心教育的顾老师角色,对钱先生始终保持着尊重和客气。有时会“顺便”带些新出的报纸或杂志给钱先生解闷,上面难免有些关于时局的评论。
这天下午,天气有些闷热。工人们提前些下了工,钱先生还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核对最后的账目。顾清翰拎着一个西瓜走了进去。
“钱先生,还在忙呢?歇会儿吧,吃片西瓜解解渴。”顾清翰笑着将西瓜放在桌上。
钱先生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脸上露出些感激的笑容:“顾老师太客气了,总是惦记着我们。”
“应该的,大家辛苦。”顾清翰拿起刀切开西瓜,红瓤黑籽,看着就诱人。他递了一大块给钱先生。
两人就坐在工棚里吃西瓜。闲聊了几句天气和工程进度后,顾清翰似是不经意地叹了口气:“眼看学堂就快建好了,孩子们能回来读书是好事。就是不知道这世道……能不能一直这么太平下去。”
钱先生吃瓜的动作慢了下来,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啊,这世道……难说啊。听说北边又不太平了,小日本……”他话说一半,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停住了,警惕地看了顾清翰一眼,低下头继续吃瓜,不再多言。
顾清翰心里了然。他知道钱先生对日本人没有好感,甚至抱有警惕和敌意。这和他的任务目标是一致的。
他没有继续那个敏感的话题,转而聊起了别的。但临走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钱先生说道:“钱先生,我前两天看到一篇分析远东航运的文章,里面提到近期一些异常货流,好像有些挂着外国旗的船,运的东西却不那么单纯……唉,这些事,我们小老百姓也搞不清,只盼着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他说得含糊其辞,更像是一种文人式的感慨,说完便告辞离开了。
钱先生拿着吃剩的西瓜皮,看着顾清翰消失在工地外的背影,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忧虑。他独自在工棚里坐了很久。
又过了两天,顾清翰再次来到工地。钱先生看到他,眼神有些躲闪,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趁周围没人注意,钱先生抱着一摞账本,快步走到正在查看新教室窗户的顾清翰身边,假装请教一个账目上的小问题。
在递过账本指点的瞬间,一张折叠成小块、边缘都起了毛边的纸条,从账本夹页中滑出,飞快地塞进了顾清翰的手心里。
顾清翰的心猛地一跳,但面上不动声色,手指迅速收拢,将纸条紧紧攥住。
钱先生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恐惧,语速极快地说道:“前些天盘库,无意间看到码头调度那边废纸篓里揉掉的草稿纸,我……我多事,捡起来看了看……好像……好像是下个月初几条船的排期……但看不全,也做不得准……顾老师,您学问大,或许……或许能看出点什么……”
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罪恶感,仿佛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他死死盯着顾清翰,几乎是哀求地补充道:
“千万……千万别说是我给的。陆爷待我们底下人一向宽厚,仁义……但这事…牵扯太大了…我…我担不起…”
说完,他不敢再看顾清翰,抱着账本,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匆匆低头走开了,背影佝偻,仿佛瞬间老了几岁。
顾清翰站在原地,掌心那小块纸张仿佛烙铁一样滚烫。他能感受到钱先生传递情报时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和恐惧,也能感受到这份情报的来之不易和潜在的危险性。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没有立刻去看纸条上的内容,而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保持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在工地上巡视了一圈,才若无其事地离开。
直到回到学校宿舍,反锁上门,拉上窗帘,顾清翰才摊开掌心。
那张纸条很小,纸质粗糙,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模糊的字迹,有些地方还被橡皮擦涂抹过,确实像是从废稿纸上誊抄下来的零碎信息。
“月初(约3-5号)? ‘樱花丸’\/‘北海丸’? 泊位待定? 备注:特殊处理”
信息极其模糊,船名带问号,日期是大概,泊位不确定,只有最后那句“特殊处理”的备注,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意味。
但这已经是巨大的突破!这证实了确有可疑船只将在近期抵达,甚至提供了可能的时间范围和疑似船名!
顾清翰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兴奋、紧张、愧疚……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条上的内容牢记在心,然后走到洗手盆前,划亮一根火柴,将纸条点燃,看着它迅速蜷缩、焦黑,化为灰烬,被水冲走。
钱先生恐惧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这事…太大了……”
是的,这事太大了。大到他必须万分谨慎,大到每一步都可能踏错深渊。
但他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