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震云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悬在顾清翰心头的石头落了地,但又像一块巨石压下,因为这信任太过沉重。他明白,这不仅是对他能力的认可,更是将他更深地卷入了这场漩涡的中心。
“商行那边……应该没问题。”陆震云的声音低沉而笃定,他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条和一枚小小的铜钥匙,“‘同福昌’,南市那边,开了二十多年南北货的老字号。老板姓周,周掌柜,跟我父亲有过交情。这钥匙,能打开二楼库房第三个柜子,里面有个暗格,你把东西放进去就行。”
他将纸条和钥匙递给顾清翰。顾清翰接过,指腹摩挲着那张薄薄的纸条,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一个地址和“酉时三刻”的字样。钥匙冰凉,入手沉甸甸的。
“周掌柜为人谨慎,但信得过我。”陆震云补充了一句,目光锐利,“但最近风声紧,你务必小心。去了之后,按规矩来,不要多问,不要多看。”
顾清翰点点头,将纸条和钥匙收进口袋。他换上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戴上圆框眼镜,将自己的文人气质衬托得更为纯粹。这与他平日里在陆公馆的穿着并无二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神经已如绷紧的弓弦。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顾清翰雇了一辆黄包车,车夫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对他毕恭毕敬。车子穿行在法租界与华界的交界处,街道两旁的建筑风格迥异,一边是梧桐掩映的洋楼,一边是拥挤的里弄和吆喝叫卖的摊贩。
“先生,前面就是南市了,‘同福昌’就在前面路口左拐。”车夫回头说道。
顾清翰“嗯”了一声,目光平静地扫过街景。他注意到,不远处的街角,似乎有两个闲汉在徘徊,眼神时不时地往这边瞟。他心中微动,但面上不动声色。
车子在“同福昌”的门前停下。这是一家典型的旧式商行,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的金字招牌,黑漆大门敞开着,门内传来一阵阵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伙计们的吆喝声。
顾清翰付了车钱,下了车,整了整衣衫,稳步走了进去。
一股混合着檀香、陈皮和药材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商行内部光线有些昏暗,靠墙的玻璃柜台里陈列着各色南北干货,茯苓、红枣、桂圆、莲子,琳琅满目。几个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搬运货物。
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从柜台后站起身,朝顾清翰走来。他穿着一身深蓝色杭绸长衫,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而警惕,正是周掌柜。
“这位先生,可是来买货的?”周掌柜脸上堆着笑容,声音洪亮,但眼神却像鹰隼一般,在顾清翰身上细细打量。
顾清翰微微颔首,不卑不亢地说道:“周掌柜,久仰大名。我是……陆先生的朋友。”
他话音刚落,周掌柜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一动。他侧过身,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道:“哦?陆先生的朋友?不知陆先生可还安好?”
顾清翰从容应对:“承蒙陆先生挂念,一切尚好。家师托我给您带了件小礼物,说是故人之物,不成敬意。”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物件,递了过去。
周掌柜接过油纸包,并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将它放在了柜台下。他拿起柜台上的算盘,随手拨拉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声响,目光却依旧锁定着顾清翰。
“陆先生客气了。不知陆先生近来可还有什么吩咐?”周掌柜的声音依旧洪亮,但周围的伙计似乎都心照不宣地放慢了手脚,连算盘声也稀疏了些。
顾清翰知道,这是周掌柜在确认他的身份,也是在观察周围是否有人监视。他镇定自若,继续按照事先约定的暗号说道:“家师说,春茶快到了,不知‘同福昌’今年可有上好的碧螺春?”
周掌柜闻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又拨了几下算盘,朗声道:“碧螺春么?有的,有的!刚到的明前茶,清香得很!客官里边请,楼上雅座奉茶。”
说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朝着二楼走去。顾清翰跟在他身后,穿过堆满货物的过道,来到一处狭窄的楼梯前。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声响。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二楼,来到一间布置简朴的雅座。雅座临窗,可以俯瞰楼下商行的忙碌景象。
周掌柜关上房门,又仔细地栓好,这才转过身,脸上那副生意人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严肃。
“东西带来了?”他低声问道。
顾清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周掌柜。油纸包不大,分量却似乎有些沉。
周掌柜接过,没有立刻打开,而是从怀里也掏出一个小巧的铁皮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些颜色各异的粉末和药丸。
“最近风声紧得很,”周掌柜一边说着,一边将顾清翰递来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放进铁皮盒的夹层里,与那些药粉混在一起,“前两天,租界里来了些生面孔,鬼鬼祟祟的,像是日本人的探子。昨天,巡捕房还突然查了隔壁‘福兴祥’的账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顾清翰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周掌柜费心了。”
周掌柜叹了口气:“陆先生让我多加小心,我也叮嘱了下面的伙计。只是这暗流涌动,谁也说不准。你……这次来,还顺利吗?”
“还算顺利。”顾清翰简单答道,“东西送到,我就可以走了。”
周掌柜点点头,将铁皮盒子重新盖好,藏回怀里。他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向外望了望,低声道:“你从后门走,那里有条小巷子,通到后面的河埠头。我让伙计备了条小船,你坐船沿着苏州河往西走,到‘老闸桥’附近上岸,那里有人接应你。”
“有劳周掌柜了。”顾清翰知道,这是最稳妥的路线。
周掌柜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陆先生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快走吧,别耽搁了。”
顾清翰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房间的另一侧。那里果然有一扇不起眼的暗门。他推开暗门,里面是一条狭窄阴暗的走廊,通往商行的后院。
他快步穿过走廊,来到后院。一个年轻的伙计正蹲在墙角,假装抽着旱烟,看到顾清翰出来,立刻站起身,招了招手:“先生,这边请。”
顾清翰跟着他,穿过堆满杂物的院子,来到后门。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尽头果然停靠着一艘乌篷船。
伙计帮他掀开船帘,顾清翰弯腰钻了进去。船舱里光线昏暗,但还算宽敞。
“先生坐稳了。”船夫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拿起长篙,将船撑离了岸边。
小船在狭窄的河道里缓缓前行,两岸是斑驳的墙壁和垂落的柳枝。顾清翰坐在船舱里,心中却无法平静。他知道,这次情报传递成功,只是阶段性的胜利。杜明诚和日本人的势力盘根错节,危险依然潜伏在暗处。
他摸了摸怀中,那里放着一个小小的无线电发报机,是陆震云交给他的另一个后手。如果这次周掌柜的渠道出了问题,他会立刻用这个发报机直接联系上级。但现在,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乌篷船在一片黑暗中穿梭,最终在老闸桥附近的一个废弃码头上靠了岸。早有一个人影在岸边等候,船夫与他简单交谈了几句,便将一个小小的包裹递给了他。
顾清翰接过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部崭新的微型电台和一本密码本。
“上级让你尽快将收到的回复发过去。”岸上的人低声说道,声音急促,“他们等这消息很久了。”
顾清翰点点头,将电台和密码本收好,重新登上乌篷船。小船很快消失在夜色笼罩的河道中。
回到陆公馆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顾清翰一夜未眠,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他径直来到书房,陆震云已经在等他了,手里端着一杯热茶。
“怎么样?”陆震云看到他进来,立刻问道,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顾清翰将一路上的经历简略地说了一遍,省略了周掌柜提到的巡捕房动向,只说情报已经成功交给接头人。
陆震云听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辛苦你了。”
顾清翰摇摇头:“应该的。”他将怀中的电台和密码本放在书桌上,“这是……”
“这是备用的,以防万一。”陆震云拿起电台,掂量了一下,“以后传递情报,可以多一条路子。”
两人正说着,书桌上那台老旧的电台突然发出了“滴滴滴”的声响,紧接着,电流的杂音中传来一个清晰而急促的声音:
“收到!收到!情报至关重要!望继续潜伏,万分小心!重复,万分小心!”
是上级的回复!
顾清翰和陆震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和凝重。
“看来,周掌柜那边是安全的。”陆震云关掉电台,沉声道。
顾清翰点点头,心中却并未完全放松。上级的回复虽然只有短短一句话,却透露出情报的重要性,同时也暗示着潜在的危险——既然情报如此重要,那么敌人也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它的传递,甚至追查情报的来源。
“接下来……”顾清翰刚想开口。
陆震云却抬手打断了他,眼神锐利地扫向窗外,低声道:“先别急。今天一整天,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在公馆里。我会加派人手,看好四周。”
他的语气异常严肃,让顾清翰心中一凛。看来,平静的日子或许只是短暂的,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他们,如同在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