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一层薄纱，轻轻笼住京城的街巷，青石板路上还凝着昨夜未散的露水，踩上去便沾湿了鞋尖。沐熙踏着熹微的天光，一身月白绣暗纹的襦裙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她先一步到了熙和堂，朱漆门楣下挂着的“熙和堂”匾额，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推门而入时，倪红衣、银霜正指挥着伙计将新制的香膏分装在瓷盒里，凝心则坐在账台前核对账目，指尖拨弄着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嗒嗒”声。见沐熙进来，几人皆是一愣，随即起身见礼。“姑娘今日不是要随武王府的车驾去春城吗？怎么还过来了？”银霜放下手中的锦盒，快步迎上前，目光扫过沐熙略显匆忙的脚步，便知她是特意来交代事情的。
沐熙走到内堂的梨花木桌边坐下，接过银霜递来的一杯温茶，指尖拢着温热的杯壁，缓声道：“这次回春城少说要耽搁不少时日，堂里的事得再跟你们叮嘱两句。”她抬眼看向倪红衣，语气带着几分郑重，“新一批的‘玉露凝香’要注意火候，上次试香时你说尾调略淡，这次可按我改的方子多加半钱龙脑香，切记不可过量，免得失了清雅。”
倪红衣点头应下，从袖中取出纸笔，仔细记下。沐熙又转向凝心、银霜：“凝心，账上的流水每日需核对清楚。银霜你要注意已付定金的，需提前清点好货品，莫要出错。另外，熙和堂后院的药圃，你抽空去看看，那几株新栽的薄荷若是蔫了，便浇些稀释的米汤，比清水更养根。”
银霜，凝心一一应承。等沐熙说完银霜才笑道：“姑娘放心，这些事我们都记着呢，定不会出岔子。倒是姑娘去了春城，可得注意身子。”沐熙闻言笑了笑，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知道你们细心，我这边没什么可担心的。时辰不早了，武王府的车驾该到了，我得过去了。”
辞别几人，沐熙回到小院，便见街口停着几辆车马，武王和萧墨尘骑马在前头，看见沐熙过来，萧墨尘连忙把沐熙带了过去，一辆装饰雅致的马车——青绸为幔，车厢两侧绣着缠枝莲纹样，车辕上挂着的铜铃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车夫见了沐熙，连忙躬身行礼：“县主，王妃和几位小姐已在车里候着了。”
“去吧，母妃说让你们同她一起说说话解解闷。”萧墨尘扶着沐熙上车后，便回到了前面。
掀开车帘，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扑面而来，车厢内铺着柔软的锦垫，靠窗的位置坐着武王妃，一身石青色的织金褙子，发髻上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眉眼间带着温婉的气度。她身旁坐着萧之菡，穿着粉色的襦裙，见沐熙进来，立刻笑着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沐熙姐姐，快坐这儿！”
车厢另一侧，还坐着沐颜三人，王妃很喜欢她们，便让她们一同乘车。沐熙屈膝福了一礼，在萧之菡身边坐下，刚坐稳，马车便缓缓动了起来，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平稳的“轱辘”声，车厢内的几人也渐渐放松了姿态，开始闲聊起来。
武王妃端着一杯茶，对沐熙说道：“熙丫头，你这次带了那么多南明国的花种，只是春城虽气候温润，可那些异域的花种，当真能养活？”
沐熙看着王妃，眼底泛起一丝笑意：“春城四季如春，无霜期长，倒是合了这些花种的生长习性。只是育苗的时候要费些心思——有些花种需先在温水中浸泡半日，待种皮软化了才能下种，还有些喜阴，得搭个遮阳棚，不能让日光直晒。”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手帕，语气带着几分思索：“若是能有一片平整的土地专门用来育苗，倒也不算麻烦，只是需要回春城好好看看找找，一时倒有些犯难。”
武王妃闻言，放下手中的茶杯，眼底带着几分了然，笑道：“这有何难？我在春城恰好有两个庄子，庄子里的土地大多闲置着，土质也肥沃，你若是不嫌弃，便拿去用便是。”
沐熙一愣，随即连忙摆手：“王妃说笑了，庄子是您的私产，我怎能白用？若是王妃愿意割爱，我便按市价租用，每月付租金给您。”
“哎，你这孩子，怎的如此见外？”武王妃轻轻拍了拍沐熙的手，语气带着几分嗔怪，“你与墨尘情投意合，皇上也赐婚了，日后便是一家人，一家人哪里还说什么租用的话？不过是两片闲置的土地，给你用来种花，总比荒着强。”
沐熙却坚持道：“王妃的心意我领了，可土地是您的产业，我若白用，心里实在不安。不如这样，待日后花田有了收成，我便按作坊的两成给您算分成，您看如何？”
“这……”武王妃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萧之菡却笑着插话：“叔母，沐熙姐姐说得有道理呀。您看姐姐这般能干，日后花田定能大丰收，两成的分成可比租金划算多了！再说了，姐姐向来不愿欠人情，您若是执意不肯，姐姐怕是连土地都不敢用了呢。”
萧之菡一边说，一边对着武王妃眨了眨眼，语气带着几分俏皮。武王妃看着侄女儿娇俏的模样，又看了看沐熙眼底的坚持，无奈地笑了笑：“罢了罢了，你们两个丫头合起伙来劝我，我若是再不答应，倒显得我不近人情了。那就按你说的，算分成吧。”
沐熙闻言，连忙起身福礼：“多谢王妃成全。”武王妃笑着扶她坐下：“你这孩子，总是这般规矩。”
车厢内的气氛愈发融洽，沐颜与沐雨，沐月偶尔插几句话，聊起春城的景致，萧之菡更是兴致勃勃地说起往年在春城赏梅的趣事，引得众人频频发笑。过了片刻，武王妃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在沐熙脸上，语气带着几分温和的探寻：“熙丫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与墨尘……打算什么时候成婚？”
沐熙闻言，脸颊微微一红，手中的锦帕不自觉地攥紧了几分。武王妃见状，连忙补充道：“你别多想，我不是催你们，只是墨尘那孩子，我前些日子问过他，他说要等你的事业稳定一些再说。我想着，若是你们有了准头，我也好提前准备些东西，毕竟是我儿的婚事，总不能太草率。”
沐熙垂眸，看着锦帕上绣着的缠枝莲纹样，指尖轻轻拂过，语气认真：“王妃，我与墨尘确实商议过此事。如今熙和堂刚有起色，春城的花田和作坊也才刚开始筹划，我想等这些事情都上了正轨，再谈成婚的事。”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直看向武王妃：“王妃，您或许觉得我有些奇怪，毕竟在旁人看来，女子寻得一位良人，安稳度日便已是最好的归宿。可我想做的，不是被墨尘一直护在身后的人。我希望有一天，若是墨尘遇到了难处，不能再护着我了，我也能站出来，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我们的家人。”
这番话一出，车厢内顿时安静下来，几人皆是一脸惊讶地看着沐熙，似乎从未想过女子还能有这样的想法。萧之菡却轻轻点了点头，接口道：“叔母，沐熙姐姐曾跟我说过，一个人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都要活出自己的价值，不能依附旁人而活。姐姐说，女子的天地，不该只局限于后宅之中。”
武王妃看着沐熙，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欣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沐熙见状，心中微动，轻声道：“王妃，我知道我的这些想法，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离经叛道，可我还是想坦诚地告诉您。我与墨尘之间，是真心相爱，可我也希望能保有自己的本心。若是有一天，他的心里真的有了别人，我不会强求，更不会自怨自艾，我会继续经营我的熙和堂，打理我的花田，照样能活得多姿多彩。”
“离经叛道？”武王妃轻轻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里却带着几分苦涩，“我倒觉得，你这想法，是难得的清醒。”她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望着杯中的茶叶沉沉浮浮，语气带着几分追忆：“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幻想过像我父母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时我刚嫁给王爷，他待我也算好，我以为日子就能这样安稳地过下去。”
车厢内静悄悄的，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武王妃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可后来，王府里渐渐有了其他的女人，一个个进了门，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这些？便回了娘家，跟我母亲说要和离。”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想起了当年的情景，“可我母亲却哭着劝我，说女子和离后日子难捱，说王爷身份尊贵，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还说墨尘那时候年纪小，若是我走了，他在王府里便没了依靠。她让我忍，为了墨尘忍。”
“我看着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墨尘，心就软了。”武王妃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他那时候身子弱，若是没了母亲在身边护着，指不定会受多少委屈。我便咬着牙忍了下来，这一忍，就是二十多年。我学着打理后宅，学着讨好王爷，学着在那些女人的算计中保全自己和墨尘。我以为我做得很好，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的那点念想，早就被现实磨平了棱角。”
她抬起头，看向沐熙，眼底泛起一层水光，却又很快隐去，只留下一丝无奈：“我缺乏你这样的勇气，缺乏那份坚定的本心。我总是在为别人活，为了墨尘，为了家族，却忘了我自己想要什么。可你不一样，沐熙，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可能。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有勇气去追求，我相信你，定能守住自己的本心，坚定地走下去。”
沐熙看着王妃眼底的光——那是在说起年轻时的幻想时，一闪而过的明亮，却又在提及“忍”字时，迅速黯淡下去，化作深深的无奈。她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原来这位看似温婉从容的王妃，心中藏着这么多的委屈与不甘。她伸出手，轻轻握住王妃微凉的指尖，语气带着几分笃定：“王妃，您值得更好的。”
武王妃一怔，随即反握住沐熙的手，轻轻拍了拍，眼底的水光终于落了下来，却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傻孩子，都这么多年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萧之菡见气氛有些沉重，连忙笑着打圆场：“叔母，沐熙姐姐，咱们不说这些啦。对了，姐姐，你到了春城，打算先种什么花呀？我听说有一种叫‘醉蝶花’的，花瓣像蝴蝶一样，特别好看，你会不会种呀？”
沐熙顺着她的话，笑了笑：“醉蝶花确实好看，我这次带的花种里就有它。等种活了，开花的时候，我便派人给你送些花枝过来，插在花瓶里，能开上好些日子呢。”
“真的吗？那太好了！”萧之菡立刻兴奋起来，拉着沐熙的手，叽叽喳喳地问起醉蝶花的种植方法，其他也凑了过来，聊起春城的美食，车厢内的气氛又渐渐活跃起来。
马车继续前行，车轮碾过路面，将京城远远抛在身后，前方的路越来越平坦，空气中似乎已经能闻到一丝春城特有的湿润气息。沐熙靠在车窗边，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与树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她的心里却想着方才王妃的话，想着王妃眼里的光与无奈。那样一位曾经也有过憧憬的女子，却在岁月的磋磨中，渐渐失去了自己的模样。沐熙轻轻攥了攥手心，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悄然升起——她要想办法，让王妃也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能让她在往后的日子里，多几分舒心，少几分委屈。
马车依旧在前行，车厢内的笑声与话语声不时传出，伴着车轮的“轱辘”声，在晨光里织成一幅温暖的画卷。而沐熙的心中，已然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关于守护与温暖的种子，正随着马车的前行，慢慢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