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褪色的金丝绒
后台的空气永远混着三种味道:廉价发胶的化学气息、舞台地板经年累月的木质霉味,以及苏晚手指间那支薄荷烟的清凉。她靠在斑驳的镜柜旁,看着镜中自己——暗红丝绒戏服的袖口磨出了毛边,眼角的油彩被汗水晕开一小片,像幅被打湿的旧画。
“晚姐,该您上场了。”学徒小夏的声音带着怯意,手里攥着的戏单边角已经被捏得发皱。苏晚掐灭烟,将烟蒂塞进镜柜最下层的铁盒里,那里面装满了同样的烟蒂,像一座微型的灰色纪念碑。
今晚演的是《游园惊梦》,她演杜丽娘。这出戏她唱了十五年,从刚进“群玉班”时的怯生生,到如今成为台柱子,每一句唱腔、每一个水袖的弧度,都刻进了骨头里。可台下的人越来越少了,从前满座的剧场,现在只稀稀拉拉坐着些老人,手里的茶盏碰出轻响,像时光的回声。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水袖一甩,苏晚的声音穿透剧场的寂静。她看见第三排中间的位置,坐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背挺得很直,不像来听戏的,倒像来赴约的。
戏到高潮,杜丽娘卧病相思,她跪在台上,水袖铺展成一片暗红的海。眼角的余光里,男人忽然抬手,指尖在膝头轻轻敲着节拍,节奏与她的唱腔分毫不差。苏晚的心猛地一跳,唱腔险些走了调。
谢幕时,台下的掌声稀稀拉拉。苏晚弯腰行礼,抬头时,那男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他坐过的椅子上,放着一张烫金的名片,上面只有一行字:“陆则,下周同一时间,等你。”
后台的镜柜前,苏晚摩挲着名片上的字迹。小夏凑过来,小声说:“晚姐,这人不会是骗子吧?最近总有人来打听咱们剧场,说要拆……”
苏晚没说话,将名片塞进戏服的内袋里。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镜柜上那道深深的刻痕上——那是十五年前,她刚来时,师父亲手刻的“群玉班”三个字,如今颜料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模糊的印记。
第二幕:未唱完的戏
一周后的晚上,陆则果然来了,还是坐在第三排中间的位置。他没穿风衣,换了件浅灰色的衬衫,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剧本,封面上写着《锁麟囊》。
戏演到一半,苏晚唱到“他为我失却了家乡,他为我颠沛在江湖上”时,陆则忽然轻声跟着唱了起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这是《锁麟囊》里薛湘灵的唱段,是她师父最拿手的戏,也是她十五年前第一次登台时唱砸的戏。
那天她刚满十八岁,穿着师父亲手缝的戏服,站在台上,一开口就慌了神,唱腔走得一塌糊涂。台下哄笑一片,她站在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是师父冲上台,握着她的手,陪着她把戏唱完。后来师父说:“唱戏的,心要定,像戏台子下的柱子,任着外面刮风下雨,根不能晃。”
可现在,戏台子的柱子好像要晃了。前几天,拆迁办的人又来了,说剧场下个月就要拆,给的补偿款少得可怜。群玉班的老人们聚在后台,唉声叹气,有人说要散伙,有人说去别处搭班子,只有苏晚没说话——她不能走,这里有师父的味道,有她十五年的时光。
谢幕后,陆则在后台等她。他手里拿着那本《锁麟囊》剧本,递给苏晚:“这是你师父的剧本,里面有她的批注。”
苏晚接过剧本,指尖颤抖。翻开第一页,果然是师父熟悉的字迹,娟秀又有力,在“薛湘灵”三个字旁边写着:“心有善念,戏有温度。”她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晚晚,这戏台子,总有一天会老,但戏不能老。”
“我是你师父的学生。”陆则的声音很轻,“当年她教我唱《锁麟囊》,说我太急,少了点人情味。后来我去国外学戏剧,回来时,她已经不在了。”
苏晚抬头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和师父一样的温柔。“你想帮我们?”
陆则点头:“我想办一场公益演出,邀请媒体和戏迷来,也许能保住剧场。但需要你帮忙,唱《锁麟囊》,用你师父的唱法。”
苏晚摩挲着剧本上的批注,忽然笑了,眼角的泪却流了下来:“好,我唱。”
第三幕:戏台的根
接下来的日子,后台热闹了起来。老人们重新拿起尘封的戏服,小夏跟着苏晚练唱腔,陆则忙着联系媒体和场地。苏晚每天都在剧场里排练,从清晨到深夜,嗓子哑了就喝胖大海,腿跪青了就贴膏药,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累——她好像又回到了十五年前,师父陪着她练戏的日子。
演出前一天,拆迁办的人又来了,态度强硬:“别白费力气了,这剧场拆定了。”苏晚没跟他们吵,只是把他们带到戏台前,指着戏台子下的柱子说:“你们看,这柱子下面,埋着我师父的头发。当年她建这个剧场时说,戏台子的根,要扎在有人情味的地方。”
拆迁办的人愣了愣,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演出当天,剧场里坐满了人,比苏晚记忆中任何一次都满。有白发苍苍的老戏迷,有举着相机的媒体记者,还有许多年轻人,手里拿着荧光棒,像来看演唱会一样。
苏晚穿着师父当年的戏服,站在台上,开口唱道:“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她的声音比平时更温柔,带着师父的味道,带着十五年的时光。
陆则坐在台下,手里拿着师父的剧本,跟着轻声唱。小夏和老人们在后台,听着前台的唱腔,偷偷抹眼泪。
戏唱到最后,薛湘灵与贫女相认,苏晚抬手,水袖落下,刚好遮住眼角的泪。台下的掌声雷动,比任何一次都响亮,像潮水一样,将整个剧场淹没。
演出结束后,媒体围着苏晚和陆则采访。有人问:“您觉得这场演出能保住剧场吗?”苏晚笑着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只要还有人想听戏,只要还有人愿意唱戏,戏台子就不会倒。”
那天晚上,苏晚又靠在后台的镜柜旁,抽着薄荷烟。陆则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茶:“拆迁办刚才打电话,说剧场暂时不拆了,他们要向上级申请,把这里改成非遗保护基地。”
苏晚接过热茶,暖意从指尖传到心里。她看着镜柜上“群玉班”的刻痕,忽然觉得,那些褪色的印记,好像又重新亮了起来。
“以后,我们可以教年轻人唱戏了。”陆则说。
苏晚点头,笑着说:“好啊,就从《锁麟囊》开始,教他们‘心有善念,戏有温度’。”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戏台子上,落在那些暗红的丝绒戏服上,落在每一个角落里——这里的时光,好像永远都不会老。
第四幕:新的开场
一年后,群玉班剧场门口挂了块新牌子:“非遗戏曲传承基地”。每天清晨,都能听到里面传来年轻人的唱腔,混着老人们的指点声,热闹又鲜活。
苏晚不再是台柱子,而是成了老师。她教学生们唱《游园惊梦》《锁麟囊》,教他们水袖的弧度,教他们唱戏要用心。陆则也常来,他把国外学的戏剧理念和传统戏曲结合起来,编了新的剧本,让老戏有了新的模样。
小夏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她唱杜丽娘时,眉眼间有苏晚的影子,却又多了几分年轻人的灵动。有一次,她问苏晚:“晚姐,你当年怕不怕剧场被拆?”
苏晚坐在戏台子上,看着台下排练的学生们,笑着说:“怕啊,但后来我想通了,戏台子不只是木头和砖头做的,是唱戏的人,是听戏的人,是那些未唱完的戏,把它撑起来的。”
那天下午,剧场来了个特殊的观众——当年的拆迁办主任。他坐在第三排中间的位置,听小夏唱《锁麟囊》,听到“他为我失却了家乡,他为我颠沛在江湖上”时,悄悄抹了眼泪。
演出结束后,他找到苏晚,说:“当年我不懂,为什么你们非要守着这破剧场。现在我懂了,这不是破剧场,这是根啊。”
苏晚笑着给他递了杯茶:“以后常来听戏啊,不收钱。”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透过剧场的窗户,落在戏台子上,将暗红的丝绒戏服染成了温暖的橘色。学生们收拾着道具,老人们坐在角落里聊天,陆则在写新的剧本,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苏晚靠在镜柜旁,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师父当年说的“戏不能老”,原来是这个意思——不是守着旧的东西不变,而是让新的人,带着新的心意,把戏一直唱下去。
她伸手,摸了摸镜柜最下层的铁盒,里面的烟蒂已经不多了。她想,以后或许不用再抽烟了,因为心里的暖意,已经足够驱散所有的凉。
戏台子的幕布缓缓落下,又缓缓升起——这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