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消息,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瞬间冻结了整个何维家族的喜悦。
执政官岩,病倒了。
而且,病势来得极其凶险。
何维第一时间,带着何月,赶到了岩的住所。
往日里总是充满了秩序和理性的执政官府邸,此刻已经乱成了一团。
人们惊慌失措地进进出出,端着一盆盆热水和温热的草药。
卧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不祥的病气。
岩,那个如同山岩般强健的男人,此刻正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嘴唇干裂,脸上泛着一种病态的、不正常的潮红。
他的呼吸,粗重而又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要耗尽全身的力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觅爷爷,我阿爹他怎么样了?”
岩溪跪在床边,她那张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脸庞,此刻已经被泪水浸透,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
首席医师觅,这位同样已经须发皆白的老人,正满头大汗地为岩擦拭着身体,他的脸上写满了无能为力。
“是风寒入体,引动了肺腑的旧疾。”觅的声音低沉而又充满了疲惫,“执政官大人年轻时,在山谷里过了十年非人的日子,后来又常年在匠人区的粉尘和烟火中劳作,身体的底子早就亏空了。这次是积劳成疾,急火攻心,一下全爆发了出来。”
“药石罔效啊!”
何月快步上前,她冷静地为岩检查了脉搏、体温和呼吸,又翻开了他的眼皮,仔细地观察着。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学者的严谨。
但检查的结果,却让她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她父亲的手稿里,记载过这种情况——器官衰竭。
这不是任何单一的病症,而是整个生命系统,如同运转到了极限的精密机器,所有的零件,都开始同时崩溃罢工。
这不是草药,甚至不是外科手术所能挽回的。
这是生命走到了终点。
“月儿,还有办法吗?”何维看着自己的女儿,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乞求的意味。
何月沉默地摇了摇头。
这如同最终的判决,彻底击碎了岩溪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
“不……不会的!”她发疯似地扑上来,抓住何维的衣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老师,父亲,您是神啊!您能战胜千军万马,您能让石头流动,您连死了的阿月夫人能让她活在我们的心里!求求您,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求求您救救我阿爹!我不能没有他。”
她哭得撕心裂肺,那绝望的哀求,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之心碎。
何维看着岩溪,他的儿媳,刚刚还沉浸在得子的喜悦之中,突然就要面对失去父亲的恐惧。。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他,能做什么?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那近乎长生不老的生命,他那超越时代的知识,在这最古老、也最公平的“生老病死”的铁律面前,显得如此的渺小和无力。
他可以战胜敌人,可以创造文明。
但他,无法战胜时间。
他只能沉默。
而他的沉默,在歇斯底里的岩溪眼中,却变成了一种最残忍的冷漠。
“为什么?!”她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美丽的眼睛里,第一次,对眼前这个她从小敬若神明的男人,迸发出了怨恨和质疑的火花。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能活得好好的,而我阿爹就要死?!”
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而又充满了不公的愤怒。
她指着何维,又指了指同样在旁边手足无措,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的丈夫何山。
“你!”她指着何维,那张不曾被岁月留下任何痕迹的、英俊得如同神只的脸,“他们都说你是神,说你永远不会老,永远不会死!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能拥有永恒的生命,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你的朋友,你最忠诚的下属,在你面前痛苦地死去?!”
“还有你!”她又转向自己的丈夫,“你也一样!你的身上,也流着他的血!你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永远不会老,永远不会像我们一样生病、死去?!所以,你们才对别人的离去,无动于衷!因为你们根本无法理解,失去亲人,到底是什么滋味!”
这番充满了悲痛和歇斯底里的质问,如同一道道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阿雅、何山、何月,都呆住了。
他们第一次意识到,何维那不老不死的神性,在生死离别的巨大悲痛面前,竟然会变成一种如此伤人、也如此残酷的原罪。
是啊。
一个不会经历衰老和死亡的存在,真的能理解凡人的悲欢离合吗?
当他看着身边的人,一代又一代地,如同春草一般,繁荣又枯萎,最终化为尘土时。
他的内心,除了最初的悲伤,剩下的,会不会就只有冷漠?
何山,看着自己那已经陷入癫狂的妻子,又看了看自己那沉默不语、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父亲。
他的心中,第一次,对自己身上流淌的这一半“神之血脉”,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的恐惧。
未来,他也会像父亲一样吗?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孩子,孙子,慢慢地老去,死去,而自己,却依旧停留在年轻的模样,像一个被时间遗忘的怪物?
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不仅仅是带走了一个生命。
它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将何维家族那个隐藏在荣耀背后最深,也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隐忧,血淋淋地剖开了,展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何维,看着那个正用最怨毒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媳,看着自己那同样陷入了自我怀疑的儿子,还有脸色煞白不知所措的女儿。
他,竟无言以对。
他只能静静地,承受着这一切。
因为他知道,岩溪说的,有一半是对的。
他真的已经快要忘记了,那种属于凡人的撕心裂肺的痛楚了。
生离死别,他经历的太多太多,最早以前是狼:青瞳、藏锋、二饼、掠影、挽霜,还有熹微。
二十年前的阿月,现在的岩,不知道将来还要经历什么!
他看着妻子阿雅、儿子何山、女儿何月、儿媳岩溪、女婿余涛。
难道将来真的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去吗?
想到这里,何维心中一阵剧痛,几乎站立不稳。
……
三天后。
岩,在昏迷中,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平静地离去了。
在走之前,他回光返照,清醒了片刻。
他对自己的死亡,没有有任何的恐惧。
他只是,将自己的女儿,和女婿何山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又看向了何维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感激的微笑。
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他用他最后的生命,告诉所有人,他的满足和感激。
但他却留下了一个,再也无法被缝合的巨大裂痕。
一场仅次于阿月葬礼的国葬,为这位铜都城第二任执政官举行。
岩的骨灰,被安放在了英雄方尖碑下,紧挨着他的师父燧长老。
但整个葬礼的过程中,岩溪都没有再看何维一眼。
何维知道。
那个曾经视他如神明,如同第二个父亲的、天真烂漫的女孩。
在生与死的铁律面前,已经离他远去了。
而他,也将再一次地,独自品尝那份属于长生者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