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的中央空调发出老旧的嗡鸣，将晨雾般的冷气灌进每个档案柜之间的缝隙。陆时盯着电脑屏幕上“查无此档”的红色提示，指尖在键盘上悬了许久，才又敲下“晨星孤儿院 注销登记”几个字。屏幕闪烁两下，依旧跳出相同的提示框，像是在无声地嘲讽。
他是凌晨五点溜进警局的。从孤儿院旧址回来的路上，阿鬼发消息说老疤突然折返了旧货市场，那把铁锹被扔在垃圾桶旁，布袋里的金属环原来是个生锈的门鼻。陆时坐在车里抽了半包烟，烟蒂堆在空咖啡罐里像座小坟——老疤的突然放弃太刻意，像是有人提前报了信。
档案室的木门轴缺油，陆时推门时特意放慢动作，还是听见“吱呀”一声轻响。东边的窗户透进鱼肚白的光，在落满灰尘的档案柜上切开一道亮痕，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在光柱里翻滚，像被惊动的往事。
他记得张野三天前合上的那份卷宗编号——A-2010-0917。按照警局档案编码规则，A代表行政类，后面的数字是年份和日期。陆时在第17排档案柜前蹲下身，手指拂过标着“2010-A”的铁皮柜，积灰的表面立刻显出一道浅痕。
柜门的锁锈得厉害，他掏出两根回形针弯成简易开锁器，金属摩擦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档案室里格外清晰。就在锁芯即将弹开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低沉的问话：“找什么？”
陆时的手猛地一顿，回形针掉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回响。他缓缓转身，看见张野站在档案柜的阴影里，制服领口别着的警号在微光中泛着冷光，手里捏着个保温杯，杯壁凝着的水珠正顺着指缝往下滴。
“队长。”陆时站起身，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他不知道张野在这站了多久，更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见他试图撬锁的动作。
张野没再说话，只是径直走向第17排档案柜，目光扫过陆时刚才蹲过的位置，最后落在那个半开的锁孔上。他抬手拧开保温杯，热气裹挟着浓郁的枸杞味涌出来，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模糊的屏障。
“城南的电动车盗窃案，破了多少起？”张野呷了口热水，喉结滚动时，脖颈处的青筋又开始跳动，和昨天训斥他时一模一样。
陆时攥紧手心的汗：“还在查监控。”
“查监控需要来档案室翻十年前的旧案？”张野把保温杯重重顿在金属柜顶，发出“哐当”一声，“陆时，我昨天说的话，你当耳旁风？”
陆时看着对方眼底的红血丝，突然意识到张野可能也一夜没睡。是在监视自己，还是在处理别的事？他想起沈砚提到的矿场物资往来记录，想起那份被墨迹覆盖的签字栏——张野的反应太激烈了，像是在保护什么，又像是在掩盖什么。
“我想查晨星孤儿院的注销档案，”陆时决定不再绕弯子，“张岚的死和十年前的失踪案肯定有关联，那枚硬币……”
“够了！”张野突然提高音量，保温杯里的水溅出来，在档案柜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什么硬币？什么失踪案？官方结论写得清清楚楚，孤儿院是2015年失火关闭的，三个孩子是离家出走！”
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夹，“啪”地摔在陆时面前的档案柜上。文件夹的塑料封面已经泛黄，上面印着“火灾事故报告”几个黑体字，盖章处的红印模糊不清，像是被水浸泡过。
“自己看。”张野的声音冷得像冰，“2015年11月14日，电路老化引发火灾，过火面积三百平米，无人员伤亡。院长在火灾后申请注销，所有手续齐全。”
陆时翻开报告，纸张边缘已经发脆。消防部门的勘验记录、街道办的证明、院长的签字……每一页都看似合规，但翻到最后一页的负责人签名时，他的目光骤然凝固——签名处有明显的涂改痕迹，原本的名字被墨团盖住，旁边重新签了个潦草的“李伟”，而这个名字，和前面审批栏里消防队长的签名笔迹惊人地相似。
“这签名……”
“笔误重签很正常。”张野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陆时，我劝你到此为止。有些案子埋了比挖出来好，死者安生，活人也少点麻烦。”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你以为当年没人查吗？查来查去，最后只查到一堆麻烦，连局长都差点被摘了乌纱帽。”
“所以就可以让凶手逍遥法外？”陆时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张岚死了，她的尸体在告诉我们有人在撒谎！十年前失踪的孩子，他们的父母还在等消息！”
“等消息？”张野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种说不出的疲惫，“等出来的是矿场停工、几百个工人失业，还是拆迁区烂尾、市里的Gdp下滑？陆时，你当警察多久了？理想不能当饭吃，更填不平现实的坑。”
他指着报告里“无人员伤亡”几个字：“这是定论。不管你信不信，局里信，市里也信。你再揪着不放，就是给警局惹麻烦，给你自己找不痛快。”
陆时看着张野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警告，有疲惫，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突然想起沈砚说的，张野的档案里提到“煤渣填埋区扩建”，就在孩子们失踪的第二天。一个刑警队长的档案里，为什么会详细记录矿场施工的时间？
“那份2010年的物资清册，”陆时盯着对方的眼睛，“你那天在看的，是不是孤儿院和矿场的物资往来记录？”
张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像是被戳中了痛处。他猛地合上文件夹，动作大得带起一阵风，吹起档案柜上的灰尘：“不该问的别问。”他抓起文件夹往公文包塞，转身时，陆时看见他后颈的衣领上沾着点黑色颗粒——和沈砚发来的煤渣照片几乎一样。
“这份报告我要带走。”陆时伸手去拿文件夹。
“不行！”张野把公文包抱在怀里，像护住什么重要的秘密，“这是存档文件，不能带出档案室。”他盯着陆时看了几秒，突然放缓语气，“小陆，我知道你想破案，但有些底线不能碰。算我求你，把精力放回盗窃案上，别再查了。”
这是陆时第一次从张野嘴里听到“求”字。一个常年板着脸的铁血队长，此刻眼底竟有了恳求和挣扎，这种反常让陆时心里的疑团更大了。张野到底在怕什么？是怕矿场的黑幕被揭开，还是怕当年的参与者被揪出来？
“如果我不呢？”陆时轻声问。
张野的喉结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快步离开。档案室的门被带上时，陆时听见外面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张野把他锁在里面了。
中央空调的嗡鸣再次占据耳膜，陆时靠在档案柜上，心脏跳得像擂鼓。他低头看向自己刚才不小心蹭到灰尘的手心，那里竟也沾着一点黑色颗粒。他凑近闻了闻，有股淡淡的硫磺味，和矿场煤渣的气味完全一致。
张野去过矿场？还是……他一直就和矿场有联系？
陆时重新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回形针。这次他的动作更快，锁芯“咔哒”弹开的瞬间，他拉开了档案柜。里面的卷宗码得整整齐齐，但在标着“A-2010-0917”的位置，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凹槽，边缘还留着纸张长期放置的压痕。
卷宗被人拿走了。陆时的心沉了下去。是张野刚才趁他不注意藏起来了，还是早就被人移走了？
他在凹槽里摸索，指尖突然触到个硬物。那是个被胶带粘在柜壁上的小铁盒，打开后，里面装着半张泛黄的合影——正是他在博物馆看到的那张孤儿院孩子们的合影，但这半张照片上，多了个站在后排的成年男人，穿着矿场的蓝色工装，正用手搭在一个男孩的肩膀上。
那个男孩的领口别着枚徽章，在模糊的影像里泛着微光，像极了硬币上的星芒。
陆时的呼吸骤然停滞。他放大照片，男人的脸被撕去了一半，但露出的手腕上有块明显的疤痕，形状像条扭曲的蛇。这个疤痕，他在张野撸起袖子擦汗时见过。
原来张野早就和孤儿院有联系。甚至在孩子们失踪前，他就出现在了那里。
档案柜门被敲响时，陆时迅速把照片塞进内衬口袋。外面传来同事的声音：“陆哥，张队让我来开门，说你可能不小心被锁里面了。”
陆时整理了一下衬衫，拉开门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他跟着同事走出档案室，走廊里的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张野的警告像块巨石压在心头，但那半张照片和被涂改的签名，却像两把钥匙，让他隐约看到了锁着真相的那扇门。
走到办公室门口，他掏出手机给沈砚发了条消息：“张野有问题，他藏起了2010年的孤儿院档案。火灾报告签名是假的，他可能去过矿场。”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陆时抬头看见张野正站在办公室门口，保温杯里的枸杞在水中沉浮，像些看不清面目的影子。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没有言语，却像有惊雷滚过。
陆时知道，从被锁进档案室的那一刻起，他和张野就不再是上下级。他们站在了真相的两岸，中间隔着十年的灰烬、被掩盖的罪恶，还有那枚藏着星芒的硬币。
而这场较量，已经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