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嬛跨入饭堂时,严氏已分好吃食。
而吕布也换了干净衣衫,见到吕嬛之后,眸光炯炯,脸上再无疲倦和不爽利,心态调整之快,吕家上下早就习以为常了。
“玲绮快来,”他在主案前招手,指着身旁特意备好的食案笑道:“就等你这丫头开饭了。”
那案几上的陈设与他人不同,碗箸都配的是适合女子掌心的青瓷小盏。
父亲什么时候如此细心体贴了?吕嬛面带不解之色,带着董白缓缓坐下。
现在整个温侯府已看不到半张蒲席,全被吕嬛扔了,取而代之的是檀木方凳,凳面略宽,四足稳健,正是她亲自画了图样命匠人打造的。
为了大汉子民的腿部健康着想,她决定从自己开始,废除跪坐。
正如现在,坐得四平八稳,舒畅得很。
“玲绮...”吕布看了一眼董白,开口问道:“这是何人?”
这些天经常看到此人和女儿亲近,看容貌气质或是官宦人家,但如此瘦小...又像是饿脱相,此等模样实在矛盾...
吕嬛倒也不隐瞒,直接说道:“她姓董名白,我在华阴县遇到的。”
“董白...”吕布点了点头道:“好名字...”
然而这个名字犹如一道闪电,骤然击穿尘封多年的往事,他猛然抬头,一道凌厉的目光骤然扫向董白。
“可是董卓孙女?”
吕布学不来中原世家的敛气收息,什么喜怒不形于色,早被他抛诸脑后,若非妻女在此,他都要拔剑了...
一时之间,堂内杀气弥漫。
董白脸无惧色,声音却微微发颤:“家祖...确是董仲颖。”
未待吕布发飙,严氏忙将一盏温蜜水推至夫君面前,柔声劝慰。
“奉先,此乃家宴,怎能怒目含杀,别吓坏了两个丫头。”
她抬手轻指案上蒸饼,“尝尝,面里掺了小白亲手磨的新麦。“
吕布额角青筋暴起,目露埋怨之色,哪里顾得上吃喝,暗暗责怪妻子看不清。
他才是被吓到之人好吧。
吕布强压怒意,闭眼捋顺呼吸,缓缓问道:“她...怎会跑到华阴?”
“父亲好像...”吕嬛眸光倏然一凝,敏锐地捕捉到父亲眼中转瞬即逝的异色:“...好像并不意外她还活着?”
吕布突然轻咳一声,周身杀气骤然消散,那双虎目滴溜溜转个不停,这副模样吕嬛再熟悉不过,分明是父亲要开始胡诌的前兆。
她岂容父亲有喘息之机,当即乘胜追击:“若按常理,父亲的第一反应,应是董白为何没死在郿坞才是,莫非父亲有事隐瞒?”
吕布喉头一滚,刚编好的说辞已到嘴边,却被女儿一句话生生堵了回去。
他不由恼火地瞪了一眼案上的胡桃。
这帮西域商贩都是骗子,说什么胡桃补脑,根本一点感觉都没有,还卖得那么贵,简直坑人...
既然智力被女儿碾压,那便不装了。
他扭头看向董白,肃然问道:“雍县杨氏乃当地豪强,你既得其庇护,为何去了华阴?”
董白斜着脑袋想了半晌,才缓缓说出原委。
“我不记得去过雍县了,只记得...我与羊犬同窝共食,直至某日,路人扔给我半块胡饼...”
她忽然抿唇一笑,眸中泛起奇异光彩:“我至今仍然记得那饼的味道,美味极了,自那时起,我便开始讨饭,直到华阴遇到段郎将,他才将我安顿在小村之内。”
吕布闻言满脸阴霾,却终是未再多言,只是将樽中残酒一饮而尽:“且先用饭,明日你随我出去一趟。”
董白低眉顺目地应了声,便举起筷子,小心地夹着羊肉片。
这如同打哑谜一般的对话,令吕嬛摸不着头脑,完全插不上话,但看父亲对董白没有展露敌意,她总算放下心来,不管如何,最难的第一步总算进展顺利。
“玲绮,”吕布忽然放下筷子,抬眸问道:“你日前给坐骑钉上铁块,为父觉得此法甚好,若是推广全军,可行乎?”
吕嬛正将一片肥得流油肉夹进董白碗中,听到父亲询问,便回答道:
“恐怕铁矿不够用,父亲可先装备亲卫精锐,关中百废待兴,铁质农具也很欠缺,此刻粮草才是重中之重。”
“为父明白,但...除了蹄铁之外,”吕布皱着眉头问道:“还有那个...曲辕犁,皆很精妙实用,玲绮从何处习得制作方法?”
马蹄铁的重要性自是不用多说,吕布骑将出身,岂会不知。
但那个曲辕犁...确实不是很懂,他生在九原,对农事知之甚少,然而公台和元直欣喜若狂的神色却告诉了他——此物不凡!
他从未见过公台如此失态...
“嘿嘿!父亲别太惊讶,以后好东西还有的是!”吕嬛将肉汤一饮而尽,用手背随意抹了把嘴,露出一脸得意笑容。
“至于来历...”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壳,“全装在脑子里。”
吕布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没再多言,只垂眸低头专心对付碗里的吃食。
说与不说,并不重要,谁心里还没个小秘密...
饭后,已到掌灯时分,吕嬛漫步消食,顺便走进庭院查看高粱种子的收集情况。
此刻工作已经进行到尾声,数个麻布口袋整齐地码在屋檐下,袋口松开的绳结处露出暗红的籽粒。
麻袋不大,却装满了秋来的希望。
“小主!”守在一旁的侍女迎了上来,微蹲施礼之后说道:“奴婢已经按照饱满成色,依次放在麻袋里,总共四口袋子,请小主查验。”
“很好!”吕嬛走了过去,解开标签为甲上的袋子,俯身捻起一粒含在齿间轻咬,脆响声中,甜涩的浆液漫过舌尖。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意捡起地上一支高粱杆子,磕在腿上从中间折成两截。
好可惜,杆芯水分都干了,不然可以像啃甘蔗一般,吸食甜汁...
“切记!杆穗切碎了才可喂给牲畜,而且只能当辅食。”
侍女低头回道:“奴婢记下了。”
吕嬛:“你们办的不错,将这里收拾一下就退下吧。”
进入回廊,董白疑惑着问道:“这种穗子很像黍米,可粒壳却是深红色,这是为何?”
吕嬛解释道:“此物名为高粱,自西域传入,穗大杆甜,旱涝保收,待到秋收,或可亩产十石。”
“这么多!”
董白常年与村民为伍,深知一亩田地能产五石算是中上水平了,而且还要风调雨顺才行。
这十石...简直闻所未闻。
“这有什么!”吕嬛叹息着说道:“可惜红薯还在美洲躺着,不然亩产百石不是梦想。”
百石?董白摇了摇头。
这怎么可能?南华老仙来了都不敢这般说...
“小妹!”
一声甜得发腻的声音骤然从吕嬛唇中溢出,董白不由一怔,扭头望向她。
“阿...阿姊有何事?”
吕嬛眯眯笑道:“阿姐近来遇到烦闷事,正需要小妹的聪明小脑瓜来帮忙,不知你可愿意?”
“阿姊有事尽管吩咐,我岂敢推辞。”
董白只当是要她做些抄写算筹之类的脑力活计,便爽利应下。
“好!”吕嬛闻言大喜,拍了拍她的肩膀,拉着她便往屋里去:“快随阿姐进屋,让阿姐好好摸摸你!”
董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