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碾过昭心密室门口的青石板时,林昭昭的指节在膝盖上轻轻叩了两下。
后车厢里防潮箱的金属撞击声混着老周哼的《送别》,像根细针挑开她记忆里的茧——十年前奶奶临终前,也是这样的石板路,她推着轮椅说:“昭昭,要给沉默的人建座回音壁。”
“到了。”老周踩下刹车,后视镜里他的络腮胡沾着点面包屑,是方才在加油站买的火腿三明治留下的。
林昭昭推开车门,潮湿的穿堂风裹着密室特有的檀木香扑面而来,那香气带着陈年木料的微腐与线香燃尽后的灰烬味,拂过她的脸颊时竟有些刺痒。
二楼“记忆回廊”的暖黄壁灯从雕花窗棂漏出来,在青石板上投下菱形光斑,光影随夜风轻晃,如同呼吸。
阿哲抱着防潮箱先一步进门,金属外壳蹭过门框时发出“吱”一声轻响,尾音拖得悠长,仿佛某种警告。
林昭昭跟在后面,看他把箱子放在回廊中央的胡桃木长桌上,锁扣“咔嗒”一声弹开的瞬间,满室光线突然暗了暗——是沈巍关掉了顶灯。
“开冷白。”
他推了推黑框眼镜,指尖在调光器上拨到最亮,冷白色的光如刀锋般劈下,照得桌面上每一道锈痕、每一粒灰尘都无所遁形,“证据要见真光。”
林昭昭弯腰取出第一样东西:裹着防水布的铁盒。
她扯掉布料时,铁锈簌簌落在胡桃木桌上,留下几道褐红刮痕,指尖触到盒盖内侧,粗粝的红漆写着“2003.07.15 心灵重塑计划·一期”。
“2003?”小满凑过来看,发梢还沾着废墟的灰,靠近时能闻到一股焦土与水泥粉尘混合的气息,“比我出生还早三年。”
“先理时间线。”林昭昭抽出白手套戴上,动作沉稳,皮革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从箱子里取出密封袋里的药瓶碎片、泛黄照片、磁带,像摆多米诺骨牌似的在桌上铺成一条线。
最左边是1999年的老照片,穿白大褂的男人抱着啼哭的小女孩——那是她母亲,颈后有颗朱砂痣,泪水浸湿了相纸边缘;往右是2005年的注射记录单,患者姓名栏写着“无名氏07”,墨迹已微微晕染;
再往右是2012年的磁带,标签上歪歪扭扭写着“小糖不哭”,字迹稚嫩,像是孩子自己写的。
“昭昭姐,这个。”沈音举着手机过来,屏幕里是她方才在废墟拍的残墙照片,裂缝间隐约能看见刻着的“2003.03.21 第一个”。
她的手指微颤,镜头反光映出她眼底的血丝。
林昭昭摸出红绳,把照片里的日期和磁带标签上的数字串起来,红绳交叉处坠着个玻璃坠子,是奶奶留下的镇纸——冰凉光滑,棱角分明,握在掌心像一颗凝固的眼泪。
“元数据提取完了。”沈巍的声音从笔记本电脑后传来。
他敲键盘的速度极快,指节因为长期打字泛着青白,像被月光漂洗过的骨头。
“每段‘矫正指令’开头0.3秒都有这个——”他按下播放键,电流杂音里突然蹦出“叮”的一声,清脆如玻璃珠掉进瓷碗,余音在空荡的回廊里轻轻回荡。
林昭昭的指尖在磁带封套上顿住。
那声音太熟悉了,是星轨文化官网上的加载音效,她上周为了查资料特意听过二十遍。
“他们说2015年才转型做艺人培训。”她扯下一只手套,关节捏得发白,掌心留下深痕,“可这些录音……”
“时间戳显示最早的在2003年5月。”沈巍把电脑转向她,屏幕上的时间轴像条张牙舞爪的蛇,蜿蜒爬过二十年光阴,“二十年,从婴幼儿到成年艺人,他们建了座吃人的矿。”
回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皮鞋踏在青石板上,节奏紧张。
小唐带着三位穿西装的男士走进来,公文包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金属搭扣“啪”地弹开。
“《幕后从业者保护条例》草案第17条。”他把文件拍在桌上,翻到折角的那页,纸页边缘已被反复摩挲得发毛,“情绪矫正属于非自愿精神干预,违反《人格权保护法》第14条。”
“但赔偿太轻。”林昭昭盯着红绳上的玻璃坠子,它正微微摇晃,折射出冷白灯光的一角,“他们烧了疗养院,删了记录,就是想把这些事变成‘意外’。”
“所以我们要申请‘历史真相认定’。”小唐摘下金丝眼镜擦拭,镜片反着冷白光,映出他眼底的决意,“让法院承认这些实验系统性存在——墙上每个名字,都是判决书的标点。”
林昭昭抬头看他,走廊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发丝扫过眉骨,带来一丝微痒。
她想起三天前在律所,小唐摸着她给的证据复印件说:“我打了十年明星名誉权官司,第一次觉得,该给‘无名者’写份状子。”此刻他眼底的光比顶灯还亮,像团烧穿黑幕的火。
“老周那边有动静了。”阿哲突然开口。
他不知何时去了二楼,探着身子把手机递给林昭昭。
屏幕里是老周的朋友圈,配文是:“我不是受害者,但我见过太多眼泪。现在,我愿意做他们的光。”配图是张黑白照片,灯光下无数张被划去眼睛的脸依次浮现,背景音是疗养院录音里的啜泣,断续而压抑。
“播放量破百万了。”小满凑过来看,手机震动着弹出新消息,提示音接连响起,“有场务姐姐说,她2018年给星轨艺人化妆,看见助理拿过这种药瓶!”
林昭昭把手机递给小唐,后者快速扫过评论区,嘴角终于翘了翘:“舆论铺垫够了。”
“还有这个。”阿哲从帆布包里取出卷成筒的图纸,展开时带起一阵风,吹动了桌角的照片。
“和我爸当年画的培训基地设计图比对过,这七个功能区……”他的指尖划过标注的“镜屋”“回声房”“药物注射室”,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哑,“不是娱乐基地,是人格屠宰场。”
林昭昭摸出马克笔,在图纸右下角写下《废墟证言图》。
墨迹未干时,她听见楼下传来玻璃门开合的脆响——是老周,西装口袋露出半卷录像带,眼角还沾着粉笔灰。
“影视学院的学生追着问了我半小时。”他把录像带放在桌上,声音沙哑却坚定,“有个场务姑娘下课后拽住我,说她表姐在星轨当练习生,失踪前最后通话提到‘镜屋的灯太亮’。”
夜色渐深,回廊里的喧嚣一点点沉下去。
小满最后一个打哈欠,抱着密封袋往宿舍走,临出门还回头喊了句:“昭昭姐,明早我带早餐!”
沈音扛着相机站在门口,逆光中身影模糊:“我去洗照片,这些脸……不该再躲在暗房里了。”
阿哲卷好图纸,指尖顿了顿:“明天我来装玻璃展柜。”语气像在许诺。
小唐合上公文包,走到林昭昭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法院立案庭的王处长说明早九点见。”
屋里终于静了下来。
沈巍收拾完设备,犹豫片刻,低声说:“小心那个电话。”
门关上后,只剩烛火轻轻摇曳,映着墙上未干的刻痕。
林昭昭点燃新拆的蜡烛,火苗在玻璃罩里晃了晃,噼啪一声轻响,一缕青烟升起。
她望着展柜中陈列的药瓶碎片,忽然想起什么,从衣领内侧取出一枚U盘——那是疗养院清洁工李姨临走前塞给她的,标签上写着“别让孩子的声音消失”。
插入电脑前,她打开了音频软件,手动加载文件。
波形图缓缓升起,第一秒是电流噪音,紧接着,一个颤抖的童声响起:“我想回家。”
那声音细弱却清晰,像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潮湿的寒意,直抵耳膜。
“快了。”她对着电脑轻声说,窗外的月光漏进来,在“记忆回廊”的墙上投下交错的影子,像无数双手在无声书写。
蜡烛烧到了尽头,窗外泛起灰蓝的微光。
她听见楼下帆布摩擦的声音——老周正在搭帐篷,白漆写的“记忆公审·第一站”被夜露微微晕染,字迹边缘洇开,如同泪水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