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上空的巨幅广告屏突然爆出一片雪花，灰白色的噪点像旧日录像带的记忆残影。
林昭昭抬头看了眼那片闪烁的虚无，还未回神，包里的手机便剧烈地震动起来。
是沈巍发来的定位——会展中心侧门，地图上的小红点静静闪烁，如同某种等待被唤醒的脉搏。
她赶到时，小川正蹲在台阶上，校服衣角沾着墙根潮湿的青苔，指尖微微发白地抠着水泥缝。
“他们说我状态不好，临时换了个小朋友。”少年抬头时，睫毛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水痕，不知道是汗还是刚才的雨。
他的声音轻得像风穿过废弃的通风管，“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
林昭昭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发颤的手腕。
昨天在残响剧场，这双手还用力撕碎了“偶像语录”，此刻却像片被风刮落的叶子，在冷风中簌簌抖动。
她摸到他校服口袋里硬邦邦的东西——是那本被烧过又粘起来的作文本，边角焦黑蜷曲，封皮上歪歪扭扭写着“我想当老师”，字迹被雨水晕开了一道淡蓝的痕迹。
“你做得很好。”
她把少年的手攥进掌心，触感冰凉而细瘦，像握住了深夜未关的窗框，“他们不敢让清醒的人站在聚光灯下。”
沈巍的车停在五步外，车窗摇下一半，露出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骨节泛白，袖口卷起一截，露出昨夜贴过的膏药边缘。
这个总穿白衬衫的男人此刻解了两颗纽扣，领口沾着咖啡渍，是熬了整夜盯数据的痕迹：“发布会十分钟后开始，林总监的助理带着测试硬盘进去了。”
林昭昭松开小川，从包里摸出一个银色U盘。
U盘表面刻着“残响剧场V3.0”，是她用便携激光笔蚀刻的，字迹边缘微微发烫，残留着昨夜调试系统时的温度。
她将它举到眼前，金属反光映出自己瞳孔深处的一线寒芒：“小川跟沈哥去后台，我带这个进去。”
“姐——”
“听沈哥的。”
她替少年理了理衣领，指尖拂过他颈后一缕湿发，触到一点雨水的凉意，“等会儿你会在大屏幕上看到自己的声音。”
会展中心的穹顶灯在头顶炸开时，林昭昭正站在最后一排。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早已消散，但她仍能感觉到脚下传来的震动，像心跳，又像远处地铁驶过隧道的低频轰鸣。
前台的LEd屏上，“未来人格峰会”六个字红得刺眼，林总监的助理西装笔挺，正举着激光笔划过“林昭模式”的LoGo——那是个被拆解成数据链的笑脸，和她密室里挂着的手工木牌截然不同。
“经过三年研发，我们终于实现了情感的工业化生产！”
助理的声音带着扩音器特有的刺响，震得前排观众耳膜微痛，“这套系统能精准复刻林昭昭女士在密室中安抚嘉宾的所有微表情：流泪时睫毛颤动0.3秒，安慰时手掌抬起15度，甚至说‘我也会痛’时喉结滚动的频率——”
台下爆发出掌声，塑料椅背碰撞声混杂着手包搭扣的轻响。
林昭昭看见第三排有个穿职业装的女士举起手机拍照，屏幕冷光照亮她脸上的兴奋，唇彩在灯光下泛着不真实的光泽。
她的目光掠过人群，落在斜前方那个银边眼镜滑到鼻尖的男人身上——王处长正用力按着“数据来源”那一栏，仿佛要把它戳穿。
“所有测试数据均来自未授权的密室监控录像。”王处长突然出声，声音不大，却像根针戳破了气球。
全场安静下来，他推了推眼镜，“根据《个人信息保护法》第23条，未经当事人同意采集的情感数据——”
“王处长，我们有林设计师的授权书。”助理的额头渗出细汗，却还维持着微笑，“您看，这里有她的电子签名——”
“那是我三年前给密室协会的资料授权。”林昭昭的声音从后排升起。
她踩着高跟鞋往前走，每一步都敲在大理石地面上，鞋跟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刮擦声，像铅笔在纸上反复涂抹。
“授权范围是‘行业交流案例分析’，不是‘AI训练素材’。”
助理的脸瞬间煞白。
林昭昭走到第一排，能看清他领带上的油渍——是刚才吃汉堡时溅的，和她上周在实验室门口撞见他时一样。
那时候他抱着硬盘跑，说“林总监要最新测试数据”，她没多想，只当是同行交流。
“请问。”她对着话筒，声音通过扩音器撞向天花板，激起一阵轻微的回响，“这个AI有没有经历过奶奶去世那天的雨？”
全场寂静。空气凝滞，连空调出风口的嗡鸣都仿佛被吸走了。
助理的喉结动了动：“林设计师，技术参数不涉及个人经历——”
“那天我在急诊室守了整夜。”
林昭昭打断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奶奶握着我的手说‘昭昭的眼泪要留给值得的人’，监护仪的声音比雨声还大。滴——滴——滴——像钟摆卡在悲伤的刻度上。”
她转身看向大屏幕，AI复刻的“林昭”正在微笑，眼角的泪痣位置和她分毫不差，可那笑容没有温度，像一张贴在玻璃上的纸：“你们复制了我的声音、动作、表情，甚至我说‘我也会痛’的那一秒——但你们漏了一件事。”
笔记本电脑的蓝光映亮她的脸。
她在触控板上敲入指令——七层声轨渐进协议启动，最后一条是去年冬天“空白之室”的原始录音。
“真正的共情，是从不说‘我知道你痛’，而是说‘我陪你痛’。”
耳机分发到观众手里时，助理冲上来要抢线。
林昭昭侧身避开，他的指甲在她小臂上划出红痕，皮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道突然裂开的伤疤。
沈巍的声音从后台传来：“直播信号已加密，你们断不掉的。”
第一遍AI语音响起时，是标准的温柔语调：“我理解你的难过。”机械音平稳得令人不适。
第二遍，叠加了小禾母亲的啜泣：“医生说她可能醒不过来……”那声音颤抖着，带着鼻腔堵塞的闷响。
第三遍，老吴的咳嗽混进来：“我离婚那天，女儿的玩具熊还在沙发上……”每一声咳都像从肺底挤出的砂砾。
第四遍，小川的嘶吼穿透电子音：“我不要当复制体！”那声音撕裂般炸开，震得前排观众下意识捂住耳朵。
第七轮循环时，系统突然切入林昭昭的原声。
那是去年冬天，她在“空白之室”的监控录像里，蜷缩在墙角，声音带着哭腔：“我不知道怎么哭，但我知道……你们的声音不该被抹掉。”
背景里还有暖气片轻微的滴水声，和远处隐约的救护车鸣笛。
前排的女观众突然摘下耳机，眼泪砸在胸牌上，发出极轻的“啪”一声。
胸牌写着“育儿博主”，林昭昭记得她上个月在密室里哭着说“我女儿说妈妈的笑是假的”。
“关掉！快关掉！”助理扑向控制台，却发现所有按键都被锁定。
沈巍的脸出现在后台监控屏上，指尖敲了敲摄像头：“数据同步至监管平台，需要我帮您解释《深度合成管理规定》吗？”
林昭昭走向助理，他怀里还紧抱着那个黑色硬盘——这是最后一份未经脱敏处理的原始采集包，所有其他数据都已上传至主服务器，但只有这块硬盘，还保存着最初的眼睛、最初的呼吸、最初的沉默。
她伸手时，他下意识后退，却撞在桌角上。
硬盘“啪”地掉在地上，她弯腰捡起，金属外壳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掌心传来一丝黏腻的汗意。
“确定要永久删除‘林昭模式’所有训练数据？”
电脑提示音响起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沉稳而缓慢，像三年前奶奶去世那晚，她握着奶奶的手，按下放弃抢救的确认键。
“你们复制的不是人格，是灵魂的影子。”她按下回车，屏幕上的进度条开始滚动，数据如雪崩般坠落，“而影子……会在光来的时候消失。”
全场哗然。
王处长从座位上起身，西装裤缝笔挺，像把竖起来的尺子：“林小姐，监管局需要你协助调查。”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扫过她手里的硬盘，又扫过台上的AI投影——此刻那抹复制的微笑正在扭曲，变成无数个重叠的、模糊的脸。
小川站在会场门口。
他没戴耳机，却听见空气里漂浮着各种声音：起初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渐渐地，那些曾被压制的声音浮了上来——小女孩抽噎着喊妈妈，老人叹息般念着亡妻的名字，还有他自己，在密室深处嘶吼：“我不是替代品！我要当小川！”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那些声音从未消失，只是太久没人愿意倾听。
大屏幕上，数据流像被风吹散的云，正在一点点消失。
“原来……我的声音，一直都在。”他对着空气说。
风从门口灌进来，掀起他校服的衣角，露出口袋里那本焦黑的作文本。
林昭昭走出会场时，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广告屏原本滚动着AI助手的微笑，此刻逐一熄灭，像被按灭的烟头。
只有“记忆回廊”的门楣上，那盏暖黄的灯还亮着，照见墙上上百个姓名牌——每个名字背后，都有心跳的声音。
她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时，跳出几条未读通知。
其中一封来自陌生地址，标题只有两个字：“记得”。
她没有点开，而是轻轻按下锁屏键。
晚风掀起她的衣角，吹得后颈发凉。
但她知道，有些光不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