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穹顶的水晶灯在暮色里泛着冷白，林昭昭站在47支蜡烛围成的圆环中央，能听见自己腕表秒针跳动的声音——滴、滴、滴，像一把小锤敲在神经末梢。
空气里浮着蜡油微焦的气味，混着旧木与尘埃的沉香，每一次呼吸都像掀开一本蒙尘的日记。
这是她第三次检查独立供电系统——蓄电池的绿灯亮得很稳，太阳能板在顶楼蓄了整整三天的光，足够支撑这场仪式到黎明。
指尖触到控制盒金属外壳时，一丝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冷空气中凝了一瞬，又散去。
“编号001，请入列。”她的声音混着扩音器的嗡鸣，在回廊里荡开，尾音被石壁吞掉一半，余下的是低频震动，震得脚底大理石微微发麻。
第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从侧门进来时，鞋跟磕在大理石上，发出细碎的响，像冰裂纹在寂静中蔓延。
林昭昭认出那是星轨文化的心理顾问陈敏，三个月前在老吴的病房外，这女人曾用“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臆想”为星轨开脱。
此刻陈敏的手指攥着胸口的银十字架，指节泛白，走到001号蜡烛前时，烛芯突然颤了颤，火苗歪斜一瞬，又直立起来，投下摇晃的影子，爬过她青白的脸颊。
“这里没有规则，只有记忆。”
林昭昭向前半步，阴影罩住陈敏泛青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如刀，“你说出什么，烛火就亮什么。如果你害怕……”
她顿了顿，放软声音，像风掠过枯叶，“就念她的名字。”
陈敏的喉结动了动，白大褂下的肩膀开始发抖，袖口摩擦皮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林昭昭注意到她腕间有道旧疤，边缘不齐，像是被什么粗糙器物割伤，和老吴病历里“2013年心理干预事故”的时间线吻合。
当女人终于开口时，声音像锈了的齿轮，磨得人耳膜生疼：“我……我签了篡改审批。”
“啪。”
001号蜡烛“腾”地窜起半尺高的火苗，橙红色的光猛地炸开，热浪扑在脸上，映得陈敏睫毛上的泪晶晶发亮。
林昭昭后颈的汗毛竖起来——这和她在预演时用志愿者测试的结果一模一样：真话会让烛火稳定燃烧，谎言则会让蜡油凝成浑浊的块。
而重大真相出口时，火焰会因声波共振而暴涨，仿佛灵魂终于挣脱锁链的瞬间，连光都在共鸣。
第二个进来的是个戴鸭舌帽的男人，袖口沾着磁粉，指甲缝里嵌着黑灰。
林昭昭不用看工牌也知道，这是给星轨做录音的老周徒弟小吴。
他站在002号蜡烛前，低头盯着自己磨破的指甲，指尖传来蜡台金属的凉意。
“我藏了备份带。”
这次的火焰是金黄的，比第一支更亮，火舌舔舐空气，发出轻微的“嘶”声，像某种低语。
林昭昭听见身后传来抽气声——是坐在观众席的小雨姐姐。
她攥着妹妹林小满的旧照片，指节发白，相纸边缘已被汗水浸软。
投影幕布突然开始闪烁，几帧模糊的时间轴碎片浮现在墙上：2013.5.17 首档情绪诱导实验；2015.3.2 心灵重塑计划立项；2017.9.4 数据清洗流程标准化……数字跳动如心跳。
同一时刻，这声“我藏了备份带”顺着隐藏线路穿过城市电网，钻进三百米外的监控室。
“切断市电！立刻！”
许蔓的尖叫撕裂空气，她猛地拍桌站起，屏幕里的烛光晃得她瞳孔骤缩。
她攥着遥控器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像要捏碎什么。
助理小孙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总、总机显示配电房跳闸了，但对方用了独立蓄电池和太阳能板……”
“废物！”许蔓抓起桌上的咖啡杯砸过去，深褐色液体溅在“年度最佳娱乐公司”的奖杯上，顺着“最”字滑落，像一道污痕。
她疯狂按着内线电话：“赵倩！带保安去昭心密室，把所有U盘都销毁！老吴的、老周的，还有那个林昭昭藏的……”
可她不知道，此刻赵倩正坐在漆黑的办公室里，屏幕上幽蓝的光照着她苍白的脸。
鼠标悬在“发送”键上，迟迟未点下。
三天前那个雨夜，林昭昭把一份复印件放在她桌上，没说话，只留下一句：“你女儿要是被人抹去记忆，你会闭嘴吗？”那时她没回答。
现在她点了下去。
“叮。”
提示音落下的瞬间，赵倩忽然笑了，眼角泛起细纹，仿佛卸下了二十年的枷锁。
她把工牌摘下来，轻轻放在桌上，金属扣碰到相框，发出清脆一响——里面是二十岁的她在福利院教孩子们唱歌的照片，阳光洒在琴键上，也洒在她年轻的笑脸上。
“我说过我不敢，”她对着空气轻声说，指尖抚过相框玻璃，“但现在，我选择怕完。”
回廊里，第11支烛火亮起时，墙面的时间轴突然完整了。
林昭昭抬头，看见“心灵重塑计划”十个字像刀刻的一样，从2013年一直延伸到2023年。
空气里浮动着蜡油融化的甜腻、泪水咸涩的气息，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松香，仿佛记忆本身正在燃烧。
观众席传来抽噎声，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颤巍巍站起来，手掌贴着椅背，皱纹里全是泪：“我闺女……她2018年参加过那个什么情感综艺，回来就说不认识我了……”
“编号07，入场。”
扩音器的声音让全场突然安静。
林昭昭转头，看见老刘拄着拐杖进来，背佝偻得像张弓，布鞋踩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裤脚卷到脚踝，露出老人斑密布的小腿，皮肤干皱如树皮。
走到007号蜡烛前时，他伸手摸了摸烛台，指腹被滚烫的蜡油烫得缩了缩，却又按了上去，留下一个微红的印子。
“那天我烧了47盒带子。”
老刘的声音像破风箱，每吐一个字都带着胸腔的震颤，“我在档案馆干了四十年，以为闭嘴是保命，其实是帮凶。”
他喉结滚动两下，唾液滑过干涸的喉咙，“监控母带0023，拍到了主管把人拖进地下室……”
“轰——”
007号蜡烛的火焰突然炸开，亮得人睁不开眼，热浪扑面，林昭昭下意识眯起眼，睫毛被光烫得微微发颤。
墙面投影里，一段模糊的黑白视频开始播放：镜头摇晃着扫过走廊，穿制服的男人拖着个少女，她的白裙子被扯得皱巴巴的，裙角绣着的“林小满”三个字却格外清晰。
布料摩擦地面的窸窣声，少女微弱的呜咽，全被放大在寂静的回廊里。
“小满……”
小雨姐姐的哭声像把钝刀，割得空气都发疼。
她跪在地上，膝盖撞地的闷响让人心颤，把妹妹的照片贴在投影上，眼泪滴在“林小满”三个字上，洇开一片深色，“我找了你十年，贴了三千张寻人启事……原来你在这里，原来你在这里……”
当第33支烛火亮起时，投影里突然跳出许蔓的声音。
那是段内部讲话录音，她的声音又冷又脆，像冰锥凿进骨髓：“记住，记忆是可以重塑的。她们记错了，我们就帮她们‘纠正’。”
全场死寂。
林昭昭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撞得肋骨生疼，像有东西在胸腔里撞击囚笼。
她走到烛环中央，伸手碰了碰第47支蜡烛——那支一直没点燃的，为未到场的受害者留的“未命名者之光”。
指尖传来冰冷的金属触感。
“二十年前，你说闭嘴才能活。”她对着监控镜头说，知道许蔓此刻一定在看，“今天，我们想活，所以必须开口。”
她按下遥控器。
第47支蜡烛“呼”地燃起来，比所有蜡烛都亮，火焰笔直升腾，像一支冲天的宣言。
墙面的名单开始滚动，红底黑字刺得人眼睛发酸：3名现任董事，5名心理顾问，2名政府项目评审……每一个名字落下，都像一块墓碑被推倒。
沈巍的手机在后台震动。
他扫了眼消息，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
王处长的密信只有六个字：“调查组已抵楼下。”他解锁直播权限的瞬间，镜头突然切到回廊全景——47支蜡烛像一片星海，照见47张面孔：有泪流满面的，有咬牙切齿的，有低头忏悔的。
“光，不是我们求来的。”林昭昭站在烛海里，声音被扩音器传到每个角落，混着火焰噼啪的声响，“是我们自己点燃的。”
直播间的提示音此起彼伏，像雨点打在铁皮屋顶。
沈巍看着在线人数从十万跳到百万，再跳到千万。
弹幕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全是同一句话：“我记得。”
林昭昭抬头看向天花板的摄像头，那里正对着外面渐起的暮色。
风从高窗缝隙钻入，吹得烛火集体倾斜，光影在她脸上跳动，像无数只手在抚摸。
而这场雪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