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昭心密室”后屋的木窗棂,在林昭昭眼下投出淡金色的影。
她握着赵倩传来的加密平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屏幕上“星轨文化内部会议记录”几个字刺得人眼疼——林总监正用他标志性的冷静语调提议:“收购废弃素材版权,重建情感体验库。”
“数据即一切。”林昭昭嗤笑一声,指尖轻轻叩在保险柜边缘,金属的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像一条蛰伏的蛇。
那里面躺着“影子档案”的备份盘,封皮还留着小薇眼泪晕开的淡蓝痕迹——那抹颜色已微微发黄,却仍带着咸涩的湿度记忆。
三个月前他们烧了原始数据时,这些人大概怎么也想不到,真正的火种早埋进了人心。
灰烬落下的那一刻,她听见火焰吞没磁带的噼啪声,闻到塑料焦糊混着纸页碳化的气味,掌心甚至残留着灼热的幻觉。
后屋门被叩响时,她正把平板收进抽屉。
三声轻敲,节奏如心跳间歇。
推开门,小舟像片被风吹皱的纸,攥着揉成团的账单站在晨光里。
她的指甲盖泛着青,指节上还留着咬过的齿印,袖口磨出的纤维在风中微微颤动。
“昭昭姐,我昨天又买了邓伦那段……”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喉咙。
“进来。”林昭昭侧身让她坐下,转身去倒茶。
陶瓷杯底磕在木桌上的轻响清脆入耳,水汽升腾,带着龙井初沸的清香。
她听见小舟吸了吸鼻子,接着是布料摩擦椅背的窸窣,和一句带着哭腔的尾音:“可我醒过来在哭,不是因为他夺冠,是因为……我想不起我妈最后一次夸我是什么时候了。”
茶雾漫上林昭昭的睫毛,湿漉漉地黏住一瞬。
她没接话,只是打开“记忆当铺”原型机的记录仪。
屏幕亮起,两条曲线正纠缠着攀升——一条是小舟上次体验时的心率波动,另一条是她童年录音的声波频率。
指尖划过屏幕,她指着两条几乎重叠的波峰:“看这里。你以为在买别人的幸福,其实是自己的记忆在敲门。”
小舟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肤,触感尖锐而真实。
“那为什么会痛?”
“因为被埋葬的东西,破土时总要带点血。”林昭昭抽回手,轻轻覆在她颤抖的手背上,掌心传来对方脉搏的急促跳动。
窗外传来老吴搬设备的声响,铁架车碾过青石板的“吱呀”声里,她做了决定:“今天下午,我重启‘记忆当铺’公测。”
老吴调试可变温材料时,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在下巴处聚成一颗晶莹的水珠,最终坠落在地板上,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嗒”声。
他蹲在密室地板上,手指抚过新嵌入的震动感应器,金属表面微凉光滑,“温度降得准,震动频率也调好了……这回真能‘叫醒’人了。”
林昭昭站在门口,望着墙上那幅泛黄的“共情守则”手稿。
那是奶奶手写的,墨迹深浅不一,最后一句“痛是不能买卖的”被红笔圈了三遍,红痕渗进纸纤维,像凝固的血丝。
她转身时,阳光正好漫过“不交易记忆,只唤醒记忆”的新规则牌,木质边框在光下泛出温润的琥珀色。
“这次不设门槛,专门请那些买记忆买上瘾的人来。”
“万一他们醒不来呢?”老吴的声音低得像叹息,扳手在掌心转了半圈又握紧,金属与掌纹摩擦出细微的沙沙声。
林昭昭走向他,指尖轻轻碰了碰墙面的可变温材料。
那是种能在三十秒内从25c降到18c的特殊材质,此刻尚温,但很快就会冷得像冬夜贴着皮肤的铁栏。
她抬头看向天花板的气味释放装置,微孔中隐约飘出一丝陈年樟脑味,干涩、沉郁,像翻开发霉旧箱时扑面而来的气息。
“痛会叫醒他们的。”她说,“就像有人忘了被妈妈烧掉的恐龙书包,闻到樟脑味就会想起来。”
老吴突然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你奶奶要是还在,得说你比她会治病。”
林昭昭心头一颤,忽然想起奶奶握着听诊器的样子:“孩子,病在心里,药也在心里。”
暮色漫进密室时,第一位参与者到了。
是个穿连帽衫的年轻男人,游戏代练服的领口磨得起了毛边,袖口还沾着一点泡面汤渍。
他在登记本上写:“想感受被父母珍视的感觉。”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作业,铅笔压痕深深陷进纸页。
林昭昭隔着单向玻璃看他躺下。
设备启动的瞬间,密室温度骤降,木质玩具摩擦的“吱呀”声混着一缕陈年樟脑味飘起,空气仿佛凝滞成胶质。
男人的手指突然蜷紧,指节泛白——那是被情绪攥住的迹象,指甲抠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
“3分17秒。”老吴盯着计时器,声音发颤。
男人突然从躺椅上滚下来,蜷缩在地板上。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像条搁浅的鱼拼命张合,呼吸粗重而破碎:“我妈……她烧了我的恐龙书包……说那不是男孩该玩的……”眼泪砸在地板上,和震动感应器捕捉到的微颤混在一起,溅起细小的涟漪。
林昭昭按下录音终止键。
屏幕上没有画面,只有一行剧烈起伏的心跳波形,在黑暗中颤抖着延伸——系统自动生成的日志标题显示:“【影子档案】#047|非编码记忆·共感残留”。
她知道,这是那些说不出口的痛,在数据世界留下的伤疤。
三个小时里,七位参与者陆续离开。
有人沉默流泪,有人笑出声来。
直到最后一个身影消失在巷口,林昭昭才关掉设备电源。
深夜十一点,后屋的台灯在林昭昭眼下投出浓重的影。
她把三份心跳波形图做成可视化报告,红、蓝、绿三条曲线在屏幕上纠缠如火焰,每一次峰值都像是灵魂的痉挛。
邮件标题她想了很久,最后敲下《共感污染:当伪造情感入侵真实记忆》。
“你们卖的是幻觉,可痛,是真的。”她对着屏幕念出附言,指尖悬停一秒,终究按下发送键。
那一瞬,胸口像被抽空,又像终于卸下千斤重担。
窗外的梧桐叶正被夜风吹得沙沙响,像无数细语汇聚成潮。
同一时刻,星轨文化顶楼的灯光骤然亮起——
手机在此时震动。
赵倩的消息简短如刀:“林总监紧急召开技术封锁会议。”
林昭昭关掉电脑,起身走向阳台。
城市的霓虹在她眼底明明灭灭,远处“共情回音壁”的LoGo还在闪,像颗不肯熄灭的星。
她摸出兜里的薄荷糖含进嘴里,凉意在舌尖炸开,继而蔓延至咽喉——这是奶奶教她的,冷静时要保持清醒的甜。
星轨文化顶楼的会议室里,林总监的钢笔尖戳破了报告纸。
他盯着屏幕上三条纠缠的波形,额角的青筋跳得厉害。
技术主管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这些数据……完全不符合我们的情感模型。”
“查来源。”林总监的指节抵着太阳穴,声音低沉,“不惜一切代价。”
窗外的月光漫过他的肩,照见报告末尾那句“痛,是真的”。
他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沙发缝里捡到的“阿峰”签名,墨迹已经干了,却像团烧不尽的火,在记忆深处静静闷燃。
后屋的挂钟敲响十二下时,林昭昭摸黑回到保险柜前。
她取出“影子档案”,翻到新写的那页。
心跳波形旁,她用钢笔写了行小字:“当数据想定义情感,人性却在定义数据。”墨迹未干,在灯光下泛着幽微的蓝。
夜风穿过窗隙,吹动窗帘的一角,远处传来收垃圾的三轮车碾过碎石的声音,仿佛整个城市正在悄然清理昨日的幻象。
她合上册子,指尖 lingering 在封皮上那抹淡蓝的泪痕。
而在这片寂静之中,她的心跳与老挂钟的滴答声渐渐同步——那是比任何算法都更古老的共鸣,是人性本身在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