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的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剃刀,刮过我们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刚刚翻越绝境的短暂喜悦,被那个突兀出现的、穿着不合时宜的黑色西装、肩头伫立着血红瞳孔乌鸦的男人彻底冻结。
“乌鸦”!
他没有“门徒会”成员那种外放的、令人作呕的邪恶气息,也没有日军那种赤裸裸的杀意。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洞察一切又漠不关心的诡异笑容。那双透过风雪看过来的眼睛,平静得如同深潭,却比任何狰狞的威胁更让人心底发寒。他肩头的乌鸦歪了歪脑袋,血红的眼珠死死锁定着我们,像是在评估猎物的价值。
小石头下意识地举起了枪,尽管他知道枪里只剩下两发子弹,对这样的存在可能毫无作用。
我没有动,只是紧紧攥着怀中那块仅存一丝温热的“生命之树”碎片,感受着它传来的、微弱却尖锐的警示。体内的暖流早已枯竭,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荡。面对“门徒会”,我们还能凭借碎片的光芒和决死的勇气一搏,但面对这个深不可测的“乌鸦”,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错的毅力。”一个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声音,清晰地穿透呼啸的风雪,传入我们耳中。他说的是字正腔圆的中文,没有一丝口音。“能从‘影狩’小队和山灵的排斥下走到这里,你们……值得我亲自来看一眼。”
影狩?是指那些“门徒会”成员?山灵?是指老黑山那股苏醒的意志?
他没有动手,反而像是在……评价?
“你是谁?想干什么?”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因虚弱和紧张而沙哑。
“我?”男人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空洞,“一个……观察者。一个对‘钥匙’和‘门’的真相感兴趣的……路人。”
他的目光落在我紧握碎片的手上,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源初之光’的碎片……果然在你身上。可惜,为了驱散‘影狩’,已经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就像它那陨落的主体一样,徒留余烬。”
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生命之树”(他称之为源初之光),知道“门徒会”(他称之为影狩),也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
“你们送出去的东西,”他话锋一转,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衣物,看到了那份贴身收藏的情报,“很有趣。足以让那些还在伪善面纱下的‘合作者’们焦头烂额一阵子了。不过……也只是有趣而已。”
他微微抬手,肩头的乌鸦无声地飞起,在我们头顶盘旋了一圈,又落回他的肩膀。“历史的洪流,不会因为几页纸而改变方向。真正的‘门’……也绝非你们所能想象。”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们进行某种宣判。
“你到底……是敌是友?”小石头忍不住喝问,枪口微微颤抖。
“敌?友?”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的弧度扩大了些许,“这世间的界限,并非如此分明。我感兴趣的,是‘可能性’。而你们……”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审视,“尤其是你,‘钥匙’的持有者,身上纠缠的‘线’,很有趣。死在这里,未免太过……浪费。”
浪费?他视我们的生命和牺牲为何物?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冲淡了些许恐惧。我挺直了几乎冻僵的脊背,迎上他的目光:“无论你是谁,想做什么。这份情报,我们必须送出去!这是无数同志用命换来的!是为了让世人知道真相!是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我的声音在风雪中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未来?”男人不置可否地重复了一遍,眼神飘向南方,那片看似生机勃勃的丘陵,“谁知道呢……或许吧。”
他忽然失去了交谈的兴趣,轻轻拍了拍肩头的乌鸦。“跟着他们,看看这‘可能性’的尽头,究竟是什么。”这句话,似乎是对乌鸦说的。
说完,他不再看我们,转身,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一步踏出,身影便融入了漫天风雪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只血红的乌鸦,依旧停留在原地,歪着头,用那双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我们。
压力骤然消失,但我们没有丝毫轻松。这个“乌鸦”比“门徒会”更加可怕,他的目的不明,态度暧昧,像一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你不知道他何时会露出致命的獠牙。而那只留下的乌鸦,显然是他的耳目。
“紫鸢姐……现在怎么办?”小石头的声音带着后怕和茫然。
我看着那只乌鸦,它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只是监视。我们无法摆脱它,至少现在不能。
“走!”我咬着牙,吐出这个字,“他既然现在不动手,我们就还有机会!不能停!”
我们不再理会那只如同幽灵般的乌鸦,互相搀扶着,沿着下山的路,踉跄前行。翻过山脊,地势果然变得平缓了许多,虽然依旧是深雪覆盖,但不再有之前那样近乎垂直的峭壁。森林逐渐茂密,提供了些许躲避风雪的遮蔽。
但我们的状态已经糟糕到了极点。体力彻底透支,伤口在严寒中麻木后传来更深的刺痛,饥饿如同火焰灼烧着胃袋。最重要的是精神上的重压——赵排长、大康牺牲的景象历历在目,“乌鸦”那诡异的出现和话语如同梦魇缠绕,再加上头顶那只挥之不去的、血红的眼睛……
每一步,都像是在走向刑场。
我们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那只乌鸦始终在不远处的树梢上跟随着。它不需要休息,仿佛不知疲倦。
下山的第三天,我们遭遇了最后的危机。
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我们被一伙大约七八人的武装人员包围了。他们穿着杂乱的皮袄,手里拿着老旧的步枪和猎枪,面目凶悍,不像日军,也不像抗联,更像是……山匪或者地方武装。
“站住!把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为首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粗声吼道,枪口对准了我们。
我们早已是强弩之末,连举起武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小石头勉强端着枪,手指扣在扳机上,却虚弱得几乎无法稳住枪身。
我看着这群人,心中一片冰凉。没有死在日军和“门徒会”手里,难道要倒在这些趁火打劫的土匪枪下?那份用无数生命换来的情报……
就在这绝望之际,我怀中的碎片,那早已黯淡的晶体,突然毫无征兆地、轻微地脉动了一下!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清凉气息,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紧接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只一直跟随我们的血红乌鸦,突然发出了刺耳难听的“呱呱”声,从树梢上俯冲下来,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直扑那个为首的刀疤脸!
刀疤脸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调转枪口对着乌鸦开了一枪!
砰!
子弹打空了,乌鸦灵活地掠过他的头顶,锋利的爪子在他脸上留下了几道血痕!
“妈的!什么东西!”刀疤脸又惊又怒。
而那只乌鸦在一击之后,并未停留,反而在空中盘旋一圈,发出更加凄厉尖锐的鸣叫,然后猛地朝着东南方向飞去,很快消失在了林间。
它……走了?“乌鸦”放弃了监视?是因为这群土匪的出现?还是因为……碎片那最后的脉动?
那群土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注意力暂时被吸引开。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我强提起最后一丝精神,对着那群土匪,用尽力气喊道:“我们是抗联的!有重要军情!拦我们者,就是汉奸!抗日队伍绝不会放过你们!”
我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或许是被“抗联”的名头震慑,或许是被刚才那诡异的乌鸦搞得心神不宁,那群土匪明显犹豫了起来。
趁此机会,我拉了一把还在发愣的小石头,低吼一声:“跑!”
我们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一点潜力,转身冲进了旁边的密林,拼命向山下跑去!身后传来了土匪们嘈杂的叫喊声和零星的枪声,但并没有追来。他们似乎不愿为了两个看起来油水不多、还可能惹上麻烦的“抗联”而深入危险的原始森林。
我们不敢停歇,一直跑到彻底脱力,才瘫倒在一棵巨大的红松树下,如同两条离开水的鱼,只剩下剧烈喘息的力气。
那只血红的乌鸦……终于消失了。
是碎片那最后的脉动惊走了它?还是“乌鸦”认为我们已经不值得再关注?我们无从得知。
但无论如何,我们暂时摆脱了最直接的威胁。
然而,我们的旅程还远未结束。翻过老黑山只是第一步,前方还有更漫长的路,更多的危险在等待着。
我靠在粗糙的树干上,感受着怀中碎片那彻底归于沉寂的冰冷,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身体已经到达极限,意志也在崩溃的边缘。
但我们还活着。
情报,还在身上。
希望,如同这严寒中偶尔穿透云层的一缕微光,虽然微弱,却未曾彻底熄灭。
小石头挣扎着坐起来,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油布包裹的、承载着一切的情报包,紧紧抱在怀里,眼神空洞却执着。
“紫鸢姐……我们……接下来往哪走?”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脚下大地那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脉动,那是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不屈的生命力。
“往南……”我轻声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一直……往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