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帝国暗面 第三十一章：宛城暗涌，初窥蛛迹
宛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愈发清晰，那并非咸阳宫阙那般追求极致规整与威严的黑色巨构，而是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打磨、融合了南北风骨的雄浑与沧桑。斑驳的夯土城墙依地势起伏，其上垛口与敌楼隐约可见楚地建筑的飞檐翘角，又掺杂了秦制简洁实用的风格。巨大的城门洞开，人流车马如同归巢的蚁群，在守城兵卒警惕的目光与严格盘查下，缓慢蠕动入城。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牲畜粪便以及城中飘出的万家烟火与隐约的香料气息，构成一座庞大城市特有的、充满生机与混乱的复合味道。
商队并未从最繁华的主城门入城，而是在黑伯的引导下，绕行至城西一处相对僻静、专供大宗货物进出的侧门。此处的守军似乎与商队相熟，查验过程简短了许多，只是那为首的队率在与黑伯交接文书时，眼神不经意地扫过车队中央那几辆华贵马车，又瞥了一眼跟在队尾、形容落魄的乌庚与阿弃，并未多问，便挥手放行。
入得城来，景象又与城外迥然。街道虽不及咸阳宽阔笔直，却也别有一番热闹景象。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被岁月和车轮磨得光滑，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贩卖着各式各样的南北货殖——来自荆湘的竹木漆器、巴蜀的锦缎丹砂、齐地的鱼盐、乃至西域传入的奇异香料与玻璃珠饰，琳琅满目。行人摩肩接踵，口音南腔北调，有高冠博带的士人，有短褐赤脚的贩夫走卒，也有身着楚地传统深衣、举止优雅的旧贵族后裔。一种不同于关中地区的、更加活跃甚至略带浮躁的气息在空气中流动。
然而，在这片看似繁荣的市井喧嚣之下，乌庚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和谐的暗流。街角巷尾，总能看到三五成群、目光警惕、腰间鼓鼓囊囊的劲装汉子，他们不像寻常游侠，行动间更有组织性，目光扫视人群，带着审视的意味。偶尔有身着黑色吏服、面色冷峻的秦吏带着巡街兵卒走过，市井的喧嚣便会短暂地压抑几分，待其走远，才又重新活跃起来，但那活跃中，似乎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与隔阂。
“秦法严苛，楚风犹存，此地官民之间，恐怕并非铁板一块。”乌庚在心中暗道，吴掌柜此前透露的“龃龉”，在此得到了直观的印证。
商队并未在热闹的市肆区停留，而是穿行过数条相对安静的、两侧多是高墙大院的坊巷，最终停在了一处门楣并不显赫、但围墙高耸、门户厚重的宅院后门。早有仆役在此等候，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引导着车队依次进入。
宅院内部比外面看上去要深邃广阔得多，庭院套着庭院，回廊曲折，古树参天，虽无过多奢华装饰，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见章法，透着一股沉淀下来的底蕴与不显山露水的实力。显然，这并非普通商贾的产业。
乌庚与阿弃被安置在后院一处相对独立、陈设简单却洁净的小偏院内。有仆役送来干净的衣物、热水与饭食，态度恭敬却疏离，并不多言。
“先生，这地方……”阿弃打量着这处安静得有些过分的院落，心中有些不安。这待遇，似乎好得有些出乎意料。
“既来之，则安之。”乌庚神色平静，仔细检查着送来的饭食和衣物，“对方将我们安置于此，而非驱离或囚禁，说明我们至少目前还有‘价值’。这价值，或许源于对我身份的猜测，或许……与白日河滩那场袭击有关。他们想弄清楚我们到底是什么人，又或者，想看看我们能否为他们所用。”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灵觉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向外蔓延。这宅院看似平静，实则暗哨处处，气息隐匿得极好，若非他灵觉远超常人，几乎难以察觉。尤其是在前院以及那几辆华贵马车停驻的核心区域，隐隐传来的能量波动更是晦涩而强大，显然有高手坐镇。
“好精妙的敛息术，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带着阴寒之意的阵法波动……”乌庚微微蹙眉，“这宅院，不简单。绝非普通商贾之家，恐怕与南阳本地的豪强势力，甚至……‘影’的触须，都脱不开干系。”
是夜，月明星稀。
待阿弃在隔壁房间沉沉睡去后，乌庚悄无声息地掠出窗户，如同一缕青烟，融入庭院的阴影之中。他伤势未愈，不敢动用大规模力量，但凭借对能量流动的精确感知和远超时代的潜行技巧，避开那些明暗哨卡并非难事。
他的目标，是白日里那几辆华贵马车停驻的核心区域，以及这宅院中能量波动最异常的几个点。
宅院比他预想的还要庞大，亭台楼阁，假山水池，布局精巧，暗合某种风水阵势，能汇聚天地灵气，同时也具备极强的防御与遮蔽效果。乌庚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在回廊屋脊间穿梭，灵觉细致地扫描着每一处可疑的所在。
在前院一处守卫格外森严的书房外，他停留了片刻。书房内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吴掌柜与另一个低沉男声的交谈，但声音被某种力量隔绝，听不真切。然而，乌庚的灵觉却捕捉到书房内散发出的、一丝极其微弱却让他心神一凛的气息——那是一种混合了古老祭祀的血腥、灵魂的怨念以及“影”特有的阴冷死寂的味道！虽然被某种法器或阵法极力掩盖，但那本质却无法完全瞒过他的感知。
“果然……此地与‘影’有关联！至少，他们接触过‘影’的力量，或者……收藏了与之相关的物品！”乌庚心中警铃大作。
他按捺住探查书房的冲动，继续潜行。在宅院深处，靠近一座不起眼的假山附近，他发现了另一处异常。这里的地脉能量流动显得极其滞涩，仿佛被什么东西阻塞、扭曲了，与周围相对顺畅的环境格格不入。假山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个密室或通道入口，入口处布置着一个极其隐蔽的警戒与隔绝阵法，手法高明，带着明显的“非正统”色彩，与咸阳地宫、武关节点那些阵法的气息隐隐相似，只是规模小了许多。
“一个秘密据点？还是……某种试验场所？”乌庚目光闪烁，心中念头飞转。他没有强行破阵，那会立刻暴露。他只是将此处的位置和阵法特征牢牢记住。
就在他准备悄然退回偏院时，灵觉忽然捕捉到两股气息正朝着他藏身的这片竹林走来。他立刻收敛所有气息，如同磐石般隐入竹影深处。
来者是两名身着黑衣、步履轻盈的男子，看其装束和气息，应是宅院内部的护卫头目。
“……确认了吗？那老家伙和那个小子，到底什么来路？”其中一人低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烦躁。
“黑伯亲自试探过，那姓乌的滑不溜手，只说是落难士人，对武事一窍不通。但白日河滩那事，你也看见了，邪门得很！”另一人回应道，语气凝重，“吴掌柜的意思，先晾着他们，看看反应。毕竟……‘那边’最近催得紧，宛城这边又不太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他们不碍事，就当养两个闲人。若真是有什么来头……哼，在这南阳地界，是龙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
“‘那边’……唉，真不知道掺和这些事是福是祸。”先前那人叹了口气，“听说郡守府最近也在暗中调查，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咱们可得小心点，别成了被推出去的替罪羊。”
两人的交谈声渐行渐远，后面的话语模糊不清。
乌庚从竹影中悄然现身，眼中寒光闪烁。
“‘那边’……郡守府调查……替罪羊……”
这几个关键词在他脑海中组合，勾勒出一幅更加清晰的图景：这处宅院的主人，或者说吴掌柜背后的势力，正在与“影”（很可能就是护卫口中的“那边”）进行着某种危险的合作或交易，而此事似乎已经引起了南阳郡官方（郡守府）的注意。他们如今处境微妙，既想利用“影”可能带来的利益，又害怕被反噬或成为官方的打击目标。
自己和阿弃的出现，尤其是河滩上那无法解释的“意外”，无疑给这微妙的平衡增添了一个不确定的变数。所以对方才会既戒备，又暂时按兵不动，采取观望态度。
“看来，这宛城之水，比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乌庚无声地返回偏院，心中已然有了决断，“此地不可久留，必须尽快弄清‘影’在此地的具体图谋，然后寻找机会，带着阿弃脱身。在敌人腹地停留越久，风险越大。”
他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宛城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黑暗中无声地张开了大口，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而他们，已然身处这巨兽的利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