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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垛的阴影如同凝固的墨块,散发着霉烂和尘土的气息。无生居士的身体冰冷僵硬,几乎将所有重量都压在了吴承恩单薄的肩膀上。少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体内某种支撑性的“东西”熄灭了,像一盏骤然掐灭的油灯,只余下死寂的余温。她嘴角的血迹尚未干涸,刺目地挂在苍白的脸上,那撕裂的道袍下,闪烁的金属光泽如同毒蛇的鳞片,冰冷地噬咬着他混乱不堪的心神。

“妖……妖怪……” 吴承恩牙齿打架,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音节,恐惧如同冰水淹没了四肢百骸。他想推开她,逃回熟悉的、由书香和父亲威严构筑的秩序世界中去。

“吴……公子……” 无生居士的声音微弱干涩,如同枯叶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破碎的边缘。她没有看少年眼中的恐惧,失焦的目光越过柴垛的缝隙,死死盯着吴宅门前那片狼藉——焦黑的深坑升腾着缕缕青烟,破碎的青石板狰狞地翻卷着,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非自然的臭氧气息。沈德容和那群爪牙早已屁滚尿流地逃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惊魂未定的父亲吴锐和老仆福伯,正对着那恐怖的痕迹目瞪口呆。

“……那是……为了……救你爹……” 她艰难地喘息着,试图将破碎的意念凝聚成少年能理解的语言。残存的“清辉”核心闪烁着极其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维持着最低限度的意识连接。“……他们……要抓你……烧你的书……毁你的……心……”

烧书?!毁心?!

这两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吴承恩混乱的意识表层!父亲书房里那篇被斥为“妖言”、沾满墨渍的诗稿!沈德容那张刻薄阴鸷的脸和他手中抖开的“罪证”!还有昨夜竹林里,无生居士那句如同惊雷般炸响的质问——“你的笔,你的心,就是砸碎这世间所有牢笼的金箍棒!”

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和被点醒的灼热感,猛地冲散了部分冰冷的恐惧!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柴垛缝隙外的父亲。吴锐正扶着门框,脸色煞白,原本清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惊疑和后怕,目光在那焦黑的深坑和混乱的街道上来回扫视,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在极力理解这超乎常理的恐怖景象。他挺拔的身姿显得有些佝偻,显出读书人面对绝对武力时的无力。

“居士……你……你到底是谁?”吴承恩的声音发颤,却不再仅仅是恐惧,更多是撕裂认知后的巨大茫然和一丝动摇。救了他爹?那恐怖的“天罚”是为了阻止沈德容?那冰冷的“肌肤”下,到底藏着什么?妖怪会救人吗?

“……”无生居士没有回答。她的身体越来越沉,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覆盖全身的最后一丝支撑力也在迅速流失。她只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极其微弱地、却又无比清晰地传递出一个意念碎片:“记住……金箍棒……在……你心里……别……让人……拿走……”

话音未落,她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冰冷的“肌肤”紧贴着吴承恩的脖颈,那份非人的触感是如此真实而惊悚,然而她最后那句关于“金箍棒”的低语,却如同一点微弱的星火,固执地灼烧着他冰冷的胸腔。

“妖道!定是那妖道作祟!”吴锐惊怒交加的吼声穿透了混乱的余波。他猛地甩开福伯搀扶的手,目光如刀,扫视着周围所有可能藏匿的角落。“搜!给我搜!那妖道定在附近!”

衙役们早已吓破了胆,哪还敢停留,更别说搜查。只有福伯战战兢兢地看着那焦坑,又看看暴怒的老爷,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吴承恩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父亲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下一瞬就可能发现柴垛后的他们!发现这个嘴角染血、道袍撕裂、露出非人部分的“妖道”!

恐惧再次压倒了一切!不能让父亲看到!不能!他会被当成妖道的同伙!父亲会……会怎么样?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用力,将昏迷的无生居士沉重的身体使劲往柴垛最深处、最黑暗的角落拖去!腐烂的柴枝发出轻微的断裂声,尘土簌簌落下,掩盖在他们身上。

就在他刚刚将那诡异的青色身影掩入阴影深处的瞬间,吴锐的目光果然如同冰冷的探针般掠过柴垛的方向!带着惊疑、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力量的恐惧。万幸,混乱的现场和柴垛本身的阴暗,遮挡了他的视线。

“福伯!关门!”吴锐嘶哑地吼道,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难以消解的愤怒,“此事……此事必有蹊跷!待我禀明府学,再作计较!”他深深地、带着巨大忧虑和后怕地看了一眼柴垛的方向,又望向城隍庙烟尘腾起的地方,最终猛地一甩袖,转身踉跄地走进了大门。

沉重的木门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的混乱,也仿佛将吴承恩和他怀中冰冷的秘密彻底隔绝在了门外。

幽暗的夹道里,只剩下少年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怀中那具毫无生气的、冰冷诡异的躯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光吝啬地从高大院墙的顶端斜斜切下,将柴垛的阴影拉得更长、更暗,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书房里弥漫着压抑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噼啪声。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空间,映照着吴锐铁青的脸。他坐在书案后,手里死死攥着那张被沈德容抖开过的诗稿,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纸页边缘被撕扯得如同犬牙交错。

吴承恩垂着头站在书案前,单薄的身影在灯影里微微发抖,像一株被狂风蹂躏过的幼竹。他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头顶。那目光里有失望,有惊怒,有后怕,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吴承恩此刻尚不能完全理解的恐惧。

白日里那惊天动地的巨响、城隍庙方向的烟尘、门前恐怖的焦坑、沈德容口中“妖道作祟”的指控……所有线索都隐隐指向他这个一大早就溜出后门的儿子!还有这张该死的、惹祸的诗稿!

“说!”吴锐的声音低沉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压砸在吴承恩心上,“今日后巷巨响,门前天罚!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又去招惹了什么邪祟妖人!这张纸!”他猛地将诗稿拍在书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是不是那妖道蛊惑你写的?!引得沈德容这等豺狼上门,差点害得我吴家满门遭祸!你……你眼中可还有家法?可还有伦常?!”

“爹!不是的!不是妖道!”吴承恩猛地抬起头,脸色苍白,眼眶发红,急切地想要辩解,“那……那是……”话到嘴边,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喉咙。怎么说?说无生居士?说那竹林中的低语?说那冰冷撕裂的道袍下非人的躯体?说那为了阻挡衙役而引来的恐怖“天罚”?父亲会信吗?父亲只会更加确信他被妖邪蛊惑,心智迷失!

“那是什么?!”吴锐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几乎将吴承恩完全笼罩。他眼中布满了血丝,愤怒和担忧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你还想替那妖邪辩解?!承恩!你才十三岁!你读的是圣贤书!知的是礼义廉耻!不是这些离经叛道、惑乱人心的妖言邪说!”他痛心疾首地指着案上的诗稿,“看看你写的!‘泥胎何曾佑黎庶,香火尽入囊中藏’!这是何等大逆不道!哪一点像是我吴家子孙的手笔!这心思……这心思是何等的恶毒与阴鸷!简直……简直是入了魔道!”

父亲的斥责如同钢针,一根根扎进吴承恩的心。他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辩解?辩解只会带来更大的风暴和无休止的审问。他不能说出无生居士,不能说出那冰冷的秘密。巨大的委屈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咸的血味,倔强地沉默着,眼泪在眼眶里拼命打转,却强忍着不肯落下。

“好……好……好一个沉默!”吴锐看着儿子这副油盐不进、近乎“冥顽不灵”的模样,心中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也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失望和冰冷的愤怒。他猛地抓起案头那几本厚厚的、用上好宣纸装订的手稿——《禹鼎志》!那是儿子几年心血凝聚,描绘着他心中光怪陆离的神魔世界、英雄传奇的雏形!

“你每日沉迷的,就是这些荒诞不经、惑人心智的鬼蜮伎俩!”吴锐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怪不得!怪不得心思如此偏激!污秽!都是这些东西污了你的心窍!蒙了你的天良!”他高高举起那摞手稿,如同托举着一块巨大的、象征堕落与不祥的顽石!

“爹!不要!”吴承恩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绝望的惊骇!那是他的心血!是他的梦!是他对抗这沉闷世界唯一的武器!他疯了一般扑上去,想要抢夺!

“孽障!还敢护着这些邪物!”吴锐盛怒之下,手臂猛地挥落!

嗤啦——!!!

清脆而刺耳的撕裂声,在死寂的书房里如同惊雷般炸响!

纸叶飞舞!

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宣纸,如同被狂风撕碎的蝶翼,带着墨痕未干的沉重,纷纷扬扬,在空中划出绝望的轨迹,然后无力地飘落在地。有的落在冰冷的青砖上,沾上灰尘;有的飘到书架角落,蜷缩成一团;更多的,则是被吴锐如同丢弃秽物般,狠狠地摔在地上,甚至用脚碾过!

《禹鼎志》。承载着少年所有瑰丽幻想、所有不平呐喊、所有隐秘寄托的《禹鼎志》,在他眼前,被那双他曾无比敬仰、视作山岳的父亲的手,无情地、彻底地撕碎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吴承恩保持着前扑抢夺的姿势,僵在原地。他伸出的手停在空中,指尖离一片打着旋儿落下的残稿只有一寸之遥。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眼神里的光,像被投入寒潭的炭火,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死寂的茫然。仿佛灵魂在那一瞬间,也被那双愤怒的手狠狠撕碎,随着纸片一同飘散。

巨大的、无声的绝望如同无形的铁锤,狠狠砸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窒息。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书房里只剩下吴锐粗重的喘息和灯花爆裂的噼啪声。他看着儿子瞬间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模样,看着他眼中那片死寂的灰烬,满腔的怒火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下来。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刺痛感攫住了他。他做了什么?他撕碎的,仅仅是几本手稿吗?

“承恩……”吴锐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悔和慌乱,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碰儿子冰凉的肩膀。

吴承恩却像被毒蛇咬到般,猛地向后一缩!他避开了父亲的手,低着头,目光空洞地盯着满地狼藉的碎纸屑。没有哭泣,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再看父亲一眼。他默默地、如同失去了所有牵线的木偶般,转过身,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出了书房。每一步,都踏在那些承载过他灵魂的碎片之上,发出无声的碎裂声。

吴锐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儿子消失在门外的、被昏暗灯光拉得细长而孤独的背影,又低头看着满地狼藉的纸屑,还有自己那双沾着墨迹和纸屑的手。一阵强烈的、冰冷的空虚感和恐惧感猛地袭来,让他踉跄一步,跌坐在椅子上。他亲手……撕碎了什么?仅仅是一本书吗?

书房外,浓重的夜色吞噬了一切。吴承恩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他像个幽灵,无声无息地穿过寂静的院落,凭着本能,走向了那个冰冷黑暗的角落——柴房。

柴房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朽木的气息。月光被高墙阻挡,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透过窄小的气窗渗入,勉强勾勒出堆叠的柴垛和杂物的轮廓。

无生居士依旧昏迷着,被吴承恩草草安置在墙角一堆相对干燥的稻草上。深青色的道袍沾染着尘土和暗红的血渍,撕裂处露出的冰冷机械结构在昏暗中反射着幽微的光泽,如同某种沉眠的异兽。

吴承恩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到地上。他蜷缩着,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头深深地埋了进去。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着。书房里那刺耳的撕裂声,纸屑漫天飞舞的画面,父亲盛怒下狰狞的脸庞,还有那双碾过稿纸的脚……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反复穿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的梦……碎了。被人一脚一脚碾进泥里。

痛。灭顶的痛楚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几乎麻木的意识。比在城隍庙后巷直面死亡时更加清晰的痛。那是所有寄托被连根拔起、所有希望被彻底碾碎的剧痛。不是为了写故事而受罚,而是他所写的故事本身,他所思考的东西本身,他所珍视的幻想世界本身,在父亲眼中,在世人眼中,竟是如此的不堪、如此的污秽、如此的……该死!

“泥胎何曾佑黎庶,香火尽入囊中藏……”父亲斥其为恶毒阴鸷。

《禹鼎志》……父亲视其为惑乱人心的鬼蜮伎俩。

无生居士……父亲认定其为蛊惑人心的邪祟妖道。

那他吴承恩是什么?是一个天生就该被斥责、被撕碎、被唾弃的怪物吗?那根在她口中象征着“人心锋芒”、能捅破天的“金箍棒”,还没能砸碎任何牢笼,就首先被他最敬畏的人,亲手折断了!还碾进了尘土里!

绝望如同冰冷厚重的淤泥,将他一点点淹没、吞噬。喉咙里堵着硬块,连呜咽都发不出来。世界一片黑暗,冰冷刺骨。他看不到一丝光。

就在这无边的死寂和冰冷的绝望几乎要将他彻底冻结时——

“……清辉……重启……”

“……核心……护盾……离线……”

“……能量……枯竭……”

“……污染……不可逆……”

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如同呓语般的信息碎片,如同坏掉的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杂音,毫无征兆地、直接钻进了吴承恩的意识深处!

不是声音!不是来自耳朵!是直接出现在他脑子里!冰冷、机械、毫无情绪波动,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人的精准感!

吴承恩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骇地望向墙角昏迷的身影!月光微弱,只能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但那些信息碎片……那些关于“核心”、“护盾”、“能量枯竭”、“污染不可逆”的冰冷词汇……如同无形的钥匙,猛地插进了少年被绝望冰封的心湖!

冰冷……机械……非人……却在最后时刻保护了他和他爹?

能量枯竭……是为了阻挡衙役和那恐怖的“五指山”?

污染……不可逆?是指什么?

还有……清辉?那是什么?

无数的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瞬间冲破了绝望的冰壳!恐惧依旧存在,对非人之物的本能畏惧并未消失。但此刻,这恐惧被一种更加汹涌、更加鲜明、更加无法抑制的——好奇所覆盖!

那冰冷外壳之下,到底是什么?

她来自哪里?

她口中的“金箍棒”……又到底是什么?

少年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死死盯着墙角那昏迷的、非人的存在,眼神中熄灭的光,如同被风拂过的余烬,极其微弱地、却又无比顽强地闪烁了一下。

柴房里堆积的腐朽气息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沉压在吴承恩的胸口。尘埃在从狭窄气窗透入的微光里浮动,如同无数细小的、濒死的魂灵。墙角那深青色的身影蜷缩在稻草堆上,无声无息,像一座被遗忘在黑暗里的冰冷雕像。撕裂的道袍下,露出的非人“肌肤”在昏暗中反射着幽微的金属光泽,如同某种沉眠异兽的鳞甲,触目惊心。

吴承恩蜷缩在冰冷的土墙根下,双臂死死抱着膝盖,指甲深深嵌进手臂的皮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父亲的怒吼、书稿被撕裂的刺耳声响、漫天飞舞如同雪片般绝望坠落的纸屑……这些画面在脑海里反复冲撞、叠加,每一次碾压都带来灵魂被撕扯般的剧痛。他的世界,他赖以呼吸、赖以做梦的基石,就在那撕心裂肺的“嗤啦”声中,彻底崩塌了。余烬冰冷,带着墨汁被碾入泥土的腥气。

“……错了……都错了……” 他喉头滚动,破碎的喉咽被死死堵住,只有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像一片被狂风蹂躏到只剩下经络的枯叶。“妖邪……怪物……污秽……”父亲的斥骂如同淬毒的钢针,一遍遍穿刺着残存的意识。他是什么?他所思所想、寄托了灵魂的《禹鼎志》是什么?难道真如父亲所言,是惑乱人心的鬼蜮伎俩?是与这墙角“妖物”同流合污的证明?

绝望的冰冷淤泥一点点漫过头顶,窒息的黑暗即将吞噬最后一点光。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这片死寂黑暗的瞬间——

滋…滋啦……

“……核心……能量……临界……0.02%……”

“……护盾系统……永久……离线……”

“……高维……污染……锚定点……稳定……不可逆……”

“……清辉……请求……最终……指令……”

冰冷!机械!毫无一丝人类的情感波动!如同最精密的钟表在齿轮卡涩时发出的、断断续续的报错音!不是来自耳朵!是直接、蛮横地、刺入了他混乱的脑海深处!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猛地扎穿了那层绝望的冰壳!

吴承恩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球因极度惊骇而几乎凸出眼眶!他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身体剧烈地一颤,死死盯住墙角那昏迷的身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那些词汇!那些冰冷的、非人的、如同咒语般的词汇!

核心?什么核心?

护盾?是她身上那层闪烁的淡蓝微光?

能量……枯竭?是为了阻挡衙役和那个恐怖的“五指山”?

污染不可逆?是指……他?那句“人心即金箍棒”?还是别的什么?

清辉……请求指令?清辉是谁?!是她吗?!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蛇,再次缠绕上他的脖颈!本能驱使着他想要尖叫,想要逃离这个散发着非人气息的角落!但另一种远比恐惧更汹涌、更具毁灭性的力量——一种近乎蛮横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好奇与探知欲——如同压抑千年的火山熔岩,轰然冲垮了所有理性的堤坝!

她到底是什么?!那冰冷外壳下,藏着什么?!她口中的“金箍棒”,又到底是什么?!

“呃……”墙角的身影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呻吟。深青色的道袍下,那撕裂的豁口处,露出的冰冷金属结构内部,似乎有极其暗淡、极其微弱的光点极其缓慢地闪烁了一下,频率与刚才钻入他脑海的机械呓语诡异地吻合。

鬼使神差地。吴承恩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面上爬了起来。恐惧和好奇如同两条疯狂撕咬的毒蛇,在他体内激烈缠斗。他一步一步,脚步虚浮踉跄,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靠近了墙角。

浓重的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般的奇异气味混合在一起,钻入鼻腔。他屏住呼吸,颤抖着伸出沾满灰尘和泪痕的右手,指尖冰冷。

他触碰到那撕裂的道袍边缘。

粗粝的布料下,是截然不同的触感!坚硬!冰冷!平滑得不可思议!绝非骨骼或血肉!他指尖猛地一缩,像被烫到一般。但仅仅一瞬,那如同磁石般的诡异吸引力又让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再次探出指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拂开了豁口边缘几缕粘连的破碎布丝和干涸的血迹。

然后,他看到了。

在那道撕裂的豁口深处,在冰冷光滑如同黑曜石般的“皮肤”之下,并非他想象中狰狞恐怖的机械内脏。那是一个……结构!一个让他瞬间失语、大脑一片空白的结构!

它像一颗被强行嵌入的、缩小了无数倍的冰冷星辰!主体是深邃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色晶体,多棱多角,呈现出一种非几何学的、充满悖论的完美形态。晶体内部,无数比发丝更细、闪烁着幽蓝或惨白光芒的“脉络”或“管道”以超越想象的方式交错、缠绕、折叠,构成一幅繁复到令人眩晕的光之图谱!这些细密的脉络似乎在极其缓慢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带动着晶体最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惨白色光核,极其艰难地闪烁一下。

美!一种冰冷、死寂、非人、却又蕴含着匪夷所思秩序感的畸形之美!它不像凡间的造物,更像是从某个星辰寂灭后的核心残骸中剥离出来的碎片!它就是信息碎片里提到的……“核心”?

吴承恩的呼吸彻底停滞了。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四肢百骸一片冰凉。但与之同时升腾而起的,是一种近乎窒息的震撼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抗拒的……着迷!这冰冷、诡异、非人的造物,就是昨夜竹林里与他谈论“人心锋芒”的出尘道姑?就是那个为了阻止衙役冲入他家而引来“天罚”,耗尽最后力量的“妖道”?

就在他心神剧震、意识完全被那冰冷星辰般的核心攫住的瞬间——

嗡——!!!

那颗深嵌在漆黑晶体中的、微弱如风中残烛的惨白色光核,猛地剧烈一闪!亮度瞬间提升了百倍!一股无形的、带着毁灭性高频震颤的意念洪流,如同决堤的星河,毫无预兆地、狂暴地冲破了所有屏障,狠狠灌入了吴承恩毫无防备的脑海!

“呃啊啊——!”吴承恩惨叫一声,双手猛地抱住头颅,如同被无形的巨锤正面轰中了太阳穴!眼前瞬间被无与伦比的强光吞没!无数破碎、混乱、带着金属腥甜味的画面和信息碎片如同宇宙初开时的风暴,在他意识中疯狂炸裂、奔涌!

他“看”到了!

他看到无尽的、扭曲流动的黑暗虚空!那不是夜晚的天空,而是某种……空间的夹缝?有什么巨大到超越想象界限的冰冷造物,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在虚空中无声滑行!冰冷的金属光泽覆盖着钢铁的丛林!

他看到无数穿着奇异贴身甲胄、脸上覆盖着冰冷面具的身影,在一个充满了无法理解的光影符号和诡异仪器的巨大空间中沉默地穿梭、忙碌!他们的动作精准、快速,如同没有生命的机器!

他看到一道刺目的、仿佛能撕裂时空的惨白色光束,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轰击在一颗……蓝色的、被云雾和海洋覆盖的美丽星球上!绝望的悲鸣跨越时空传来!(地球?!)

他看到一道熟悉的青色身影(无生居士?)在一片燃烧着诡异紫色火焰的冰冷废墟中拼命穿梭、躲避!身后是数道鬼魅般追击的身影,其中一道靛蓝色的影子(五指山!)五指张开,无形的力量横扫,将巨大的金属残骸如同纸片般捏碎!

他看到“……背叛……秩序不容……清除……”冰冷如刀的意念碎片。

他看到她捂住腹部(核心?),狼狈地冲入一道骤然开启、却又极其不稳定的、如同旋涡般的光门!光门在她身后崩溃的瞬间,他清晰地“听”到一个带着巨大绝望和一丝决绝的意念——“……种子……必须……找到……”

他还看到了……他自己!

一个模糊的、穿着明朝衣冠、却伏案疾书的背影!昏暗的油灯下,那背影的笔尖下流淌出来的,是熟悉的文字!“……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西游记开篇?!)但那背影的周围,却弥漫着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伤和……不屈?!

“唔!”吴承恩猛地从这意识洪流的狂暴冲击中挣脱出来,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他剧烈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全是尖锐的耳鸣!

刚才那是什么?!是幻觉?是她的记忆?!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他?!那个伏案写作的背影……那开篇的文字……为什么感觉如此的……熟悉?!如此的……痛彻心扉?!

他惊魂未定地再次望向墙角。那颗嵌入核心深处的惨白色光核,在刚才的剧烈爆发后,已经黯淡下去,光芒微弱得几乎熄灭,闪烁的频率也变得极度缓慢、紊乱。无生居士的身体依旧冰冷僵硬,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清辉……最终……指令……”之前那冰冷的机械呓语,这一次,不再是破碎的杂音,而是带着一种濒临彻底寂灭前的、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清晰感,再次回荡在吴承恩的脑海中,“……保护……‘种子’……‘故事’……是……唯一的……火种……‘污染’……亦是……希望……”

“指令……无法……完成……”

“能量……耗尽……”

“核心……即将……永久……离线……”

呓语声戛然而止。

那颗晶体核心深处的惨白色光核,如同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萤火,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然后,彻底、永远地熄灭了。

柴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吴承恩自己粗重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和他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脏!

种子?故事?火种?污染?希望?

保护?

指令……无法完成……

所有的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如同滚雪球般,裹挟着冰冷的非人记忆和那个伏案写作的悲伤背影,以更加狂暴、更加颠覆的方式,狠狠砸在了少年被绝望和惊恐撕扯得支离破碎的世界观上!

他看着墙角那彻底失去最后一点光亮、如同真正死去的冰冷核心,再看看自己沾满灰尘、此刻却仿佛沾染了某种无法理解宿命的手。那根在他心中被折断、碾入尘土的“金箍棒”,似乎又在极度的混乱和某种冰冷的启示中,扭曲着、痛苦地……发出了第一声微弱的、带着金属裂响的……呻吟?

柴房外,夜色浓稠如墨。吴宅死寂一片,仿佛白日里的惊雷与混乱从未发生。而在更高、更远的、凡人无法感知的维度,一道冰冷如万载玄冰的意念,如同无形的锁链,依旧牢牢地系在柴房的方位。

巷子深处最深沉的阴影里,五指山如同融入黑暗的石雕。他冰冷的感知场穿透厚厚的砖墙,清晰地扫描着柴房内的一切:那个陷入巨大精神冲击、意识剧烈波动的原生污染源(吴承恩),以及墙角那个彻底失去所有能量反应、核心永久离线的目标躯壳(无生居士)。

“‘种子’精神熵值激增,认知污染深度达到阈值。‘污染源’(指无生居士传递的异世信息)扩散模式变异,不可预测性提升。目标躯壳(无生居士)能量反应归零,核心离线。威胁等级判定:由‘清除’调整为‘长期观测与收容’。”冰冷的逻辑在他的意识处理器中流淌,“标记原生目标:‘吴承恩’。植入次级追踪信标(拟态:‘心猿意马’)。启动深层休眠模式。等待下一步指令。”

他缓缓阖上冰冷的眼眸。靛蓝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消散,只留下一缕极其微弱、如同心魔躁动般的精神印记,无声无息地缠绕向柴房的方向。这道印记并非物理追踪器,而是一种更隐秘的存在——它将潜伏在吴承恩的精神场中,放大他的不安、困惑、愤怒与……那些被“污染”的、指向未来的奇异念头,如同无形的缰绳,套住那匹即将脱缰的“心猿”。

未完成的指令,熄灭的核心,被标记的种子,还有那根在绝望与冰冷星辰中挣扎着想要重新凝聚的“金箍棒”……淮安府的夜,在冰冷的观测与无声的蜕变中,滑向更深沉的未知。

柴房的门被推开一道缝隙,浑浊的夜气裹挟着更深露重的寒意,蛇一样钻了进来。吴承恩猛地缩回探向冰冷核心的手,像被烙铁烫到,整个人蜷进身后柴垛更浓的阴影里,心脏在肋骨下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那层薄薄的皮肉。他死死屏住呼吸,指甲抠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白痕。

是父亲?

沉重的脚步声踏在院落的青石板上,迟缓,疲惫,板上,迟缓,疲惫,每一步都像拖着无形的镣铐。月光吝啬,只勾勒出一个佝偻的轮廓,在柴房紧闭的门前停驻。那影子被拉得细长而孤独,投在糊着破旧窗纸的门板上,微微晃动。

吴锐没有进来。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被夜露打湿的石像。隔着薄薄的门板,吴承恩甚至能听到父亲那压抑到极致的、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那呼吸里没有白日的雷霆震怒,只有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无边无际的茫然和后怕,如同荒野上被风吹散的灰烬。

时间在沉默和浓重的露气中粘稠地流淌。吴承恩蜷在冰冷的黑暗中,身体僵硬如铁,恐惧和一种更尖锐的、被撕裂后的痛楚交织着撕扯他。他等着那扇门被推开,等着父亲冰冷或暴怒的目光将他钉死在“妖邪同党”的耻辱柱上,等着那最后的审判降临。

然而,没有。那沉重的影子只是在门外徘徊了片刻。一声极低、极模糊的叹息,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几乎被夜风吹散。接着,脚步声再次响起,沉重地、一步步地,远离了柴房,最终消失在院落深处,被吴宅死一般的寂静彻底吞没。

父亲……没有进来。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刺得吴承恩眼眶发烫。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更浓的血腥味。那声叹息里是什么?是后悔?是无力?还是……恐惧?对白日里那恐怖“天罚”的恐惧?对他这个引来了“妖邪”的儿子的恐惧?这无声的离去,比任何斥骂鞭笞都更冰冷,更彻底地斩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牵连。他,吴承恩,在父亲眼中,或许承恩,在父亲眼中,或许真的成了一个不可触碰、不可理解的……“污染源”。

墙角,无生居士的身躯冰冷死寂。那嵌入的、星辰般的核心深处,最后一丝惨白色的微光也已彻底熄灭,只余下深邃的、吸收一切光线的漆黑晶体,像一块来自幽冥的墓碑。清辉的意识碎片——“保护……种子……火种……指令无法完成”——如同墓碑上冰冷的铭文,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种子?是我吗?还是……我脑子里那些被撕碎的故事?

火种?那根被折断的“金箍棒”?

保护?谁来保护?怎么保护?

指令无法完成……她死了?为了这些……死了?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泥浆,裹挟着冰冷的非人记忆碎片——那伏案疾书的悲伤背影,那“混沌未分天地乱”的文字,那毁灭的星辰和燃烧的废墟——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巨大的荒诞感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孤独彻底淹没了他。父亲的世界向他关上了门,非人的世界留下冰冷的遗言后彻底沉寂。天地之大,他竟似无一处可容身!

他猛地从柴垛阴影里爬了出来,动作带着一种绝望的、破罐破摔的疯狂。他不再看墙角那冰冷的“墓碑”,不再理会门外死寂的庭院。他踉跄着扑向柴房角落里一个积满厚重灰尘的破旧瓦盆。那是夏日里用来焚烧驱蚊艾草的旧物。

他需要火!需要光!需要某种东西来烧毁这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冰冷和黑暗!烧毁那些在他脑子里尖叫狂啸的混乱画面!烧毁这被撕碎、被唾弃、被标记为“污染”的、属于吴承恩的一切!

他哆嗦着手,从柴垛里抽出几根干燥的细柴枝,胡乱堆在瓦盆里。又从怀里摸索出火折子——那是他溜出家门时习惯带着的小玩意儿。咔哒。火折子亮起一点微弱的橘红光芒,在浓重的红光芒,在浓重的黑暗中摇曳不定,映亮了他惨白脸上扭曲的神情和眼中燃烧的、近乎癫狂的火焰。

火苗舔上干燥的柴枝,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渐渐旺了起来。橘黄色的光晕艰难地撑开一小圈空间,照亮了瓦盆周围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吴承恩布满灰尘和泪痕的脸。

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了……东西。

不是完整的书稿。是碎片。是书房里漫天飘落的雪片中,他凭着本能、在灵魂被撕碎的剧痛里,仓皇捡起的几片《禹鼎志》的残骸!

它们被粗暴地揉成一团,皱巴巴,边缘卷曲撕裂,沾满了他掌心的冷汗和灰尘。一张纸片上,画着一个模糊的、持着简陋武器的猴形轮廓,线条稚拙却带着一股原始的野性;另一张碎片上,残留着“……大泽起云雨,妖雾锁重楼……”的墨迹;还有一小块,只剩下半个狰狞的鬼脸,墨色浓重……

这就是他几年的心血。这就是他的梦。这就是被父亲斥为“鬼蜮伎俩”、被他自己也几乎认定为“污染”的证明!

看着掌心这团皱缩的、肮脏的、承载着他所有幻想与痛苦的残骸,一种巨大的悲怆和自毁的冲动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烧了它!烧了这祸根!烧了这“污染”的源头!烧了那个沉迷于荒诞鬼怪于荒诞鬼怪、招惹了“妖邪”、害得“妖人”丧命、害得父亲恐惧失望的吴承恩!

“烧……烧了干净!”他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声音嘶哑破碎。他猛地抬手,要将那团残破的纸片投入瓦盆中越来越旺的火焰!

火舌贪婪地向上蹿跳。

就在那团饱含着他灵魂碎片的纸稿即将脱手、坠入火焰的瞬间——

嗡!

一种奇异的、并非来自耳膜的震颤感,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炸开!不是声音,是一种冰冷的、带着高频嗡鸣的意念针刺!紧接着,一个清晰无比、毫无情感波动的意念碎片,如同刻刀般狠狠凿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指令冲突:保护‘火种’ \/ 指令冲突:销毁‘污染源’ \/ 逻辑悖论 \/ 异常扰动源:目标个体吴承恩 \/ 精神熵值峰值 \/ 激活次级追踪信标:‘心猿意马’ \/ 执行:精神锚定……”

是五指山?!那个靛蓝色的怪物?!他还在?!他在我脑子里?!

吴承恩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闪电劈中,猛地一僵!手中的纸团脱手,却没有落入火盆,而是擦着灼热的边缘掉落在地,滚了几圈,沾染上更多的灰尘。

几乎是同一时刻!

他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变幻!

柴房粗糙的土墙、跳跃的火光、冰冷的“墓碑”、滚落在地的纸团……所有的实体都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迹,氤氲、融化、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无比清晰又无比荒诞的画面:

他看到了自己!一个……苍老的、陌生的自己!

不再是、陌生的自己!

不再是十三岁的少年身形。那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儒衫、身形枯瘦佝偻的老者,背对着他,坐在一张破旧的、堆满了书稿的矮桌前。一盏浑浊如豆的油灯是唯一的光源,映照着老者稀疏的白发和枯枝般的手。那手中握着一支秃笔,正在一张泛黄的宣纸上,缓慢而极其用力地移动着。

笔尖流淌出的墨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熟悉感:

“…………那大圣……被……捆仙绳……捆了,押至……斩妖台……绑在降妖柱上……”

画面剧烈地晃动起来,如同水波被狂风搅动。老者的背影在晃动中显得更加脆弱,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但那只握笔的手,却稳定得可怕,仿佛凝聚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和……某种近乎悲壮的执着!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悲伤猛地攫住了吴承恩!这悲伤如此熟悉,如此沉重,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几乎让他窒息!那是……那是他在无生居士核心爆发时看到的景象!那个伏案疾书的、充满悲伤的背影!竟然……是未来的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悲伤?为什么?为什么如此悲伤?如此……绝望?

“杀不死!斩妖台刀砍斧剁!雷劈火烧!俱不能伤!” 沙哑的、属于老者的声音,如同枯木摩擦,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到极致的痛苦和……不屈的咆哮,穿透了时空的屏障,直接炸响在吴承恩的脑海深处!

轰——!

如同雷霆在灵魂深处如同雷霆在灵魂深处炸开!

那根被父亲折断、被他亲手试图投入火焰的“金箍棒投入火焰的“金箍棒”,那根冰冷的、非人的记忆碎片中象征“人心锋芒”的棒子,在这一声源自未来的、充满血性和不屈的咆哮中,猛地从绝望的灰烬里、从被标记的“污染”深处,带着烧红的烙铁般的剧痛和灼热,狠狠地、重新凝聚出来!

不再是轻飘飘的幻想!它沉重!滚烫!带着枷锁的冰冷烙印和焚稿的余烬气息,仿佛有万钧之重!它不再是少年心中模糊的象征,而是变成了一种切肤的、刻骨的、带着血泪和铁锈味道的……存在!

“呃啊——!”吴承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双手再次死死抱住了头颅!这一次,剧痛并非来自外部的意念冲击,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根“金箍棒”的重铸与觉醒!五指山冰冷的“心猿意马”印记烙在精神上,如同紧箍咒般带来束缚的剧痛;而未来自己那声不屈的咆哮和老者的悲怆,又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的骨髓!

痛!被标记的痛!被唤醒的痛!被宿命锁定的痛!

他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震得柴垛簌簌落下灰尘。他大口喘着粗气,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如同刚从噩梦中挣脱。

瓦盆里的火焰还在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他惨白如纸、扭曲变形的脸。滚落在地的那团《禹鼎志》残稿,沾满了灰尘,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离那吞噬一切的火焰,只有咫尺之遥。

他没有再去捡它。也没有再试图将它投入火中。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中。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团肮脏的纸团,又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跳跃的火苗,落在那墙角彻底熄灭的冰冷核心上。最后,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柴房低矮的屋顶,投向那无尽黑暗的虚空——投向那个如同毒蛇般潜伏着、在他精神上烙下“心猿”印记的恐怖存在。

火光在他眼中跳动,绝望的灰烬尚未冷却,冰冷的标记带来束缚的剧痛,但一种更加炽热、更加沉重、带着铁锈与血腥气息的东西,正在那剧痛与混沌的深渊中,发出无声的、震动灵魂的咆哮。那根棒子……似乎……真的……挣脱了什么……又被更沉重的东西……重新锻打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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