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义厅内的火盆,炭火“噼啪”作响,每一次炸裂,都像是在这死寂的空气中敲下一记重音。
“黑色的蝎子……”
当这五个字从李玄口中轻飘飘地吐出时,整个大厅的温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离,坠入冰窟。
跪在地上的孙阿福,那张肥胖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他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绝望的骇然。他仰头看着李玄,嘴巴张得老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不是审判。
这是揭示。
一个他以为早已埋葬进十八层地狱的秘密,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翻了出来。
然而,真正让张宁心头剧震的,并非是孙阿福那见鬼般的表情,而是李玄身后那个一直如铁塔般沉默的男人——王武。
从审讯开始,王武就一直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无论是面对钱三的油滑,还是周彪的悍勇,他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可就在刚才,就在“黑色蝎子”四个字落下的瞬间,张宁清晰地感觉到,王武身上的气息变了。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刺骨的杀气。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眼神不再是看着眼前的囚犯,而是像穿透了时空,望向了某个血腥的过往。那眼神里,有刻骨的仇恨。
张宁的心,沉了下去。
她忽然意识到,李玄问出的这个问题,远比之前揭露的所有罪行加起来,都要沉重。那只“黑色的蝎子”,绝不仅仅是一个商队的标记那么简单。它像一个禁忌的符号,触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恐怖的机关。
大厅里静得可怕,只有孙阿福粗重的喘息声。
张宁握着笔的手,已经完全僵住。她感觉自己不像是在记录罪证,而是在窥探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李玄的形象,在她心中变得越发模糊,也越发高大。
他到底是谁?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占卜问卦的方士?世上真有能洞悉过去的仙术吗?还是说,他拥有着一张遍布天下的情报网,连黑风寨一个小小伙夫的陈年烂账都能查得一清二楚?
无论是哪一种,都超出了她一个普通少女能够理解的范畴。她看着那个安然坐在虎皮椅上的年轻人,他神情淡然,仿佛刚才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今天天气如何”。
这种极致的平静,与周围凝重的气氛形成了无比诡异的对比,反而更让人心生敬畏。
“你……你怎么会……知道……”孙阿福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李玄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他只是将目光转向了身后的王武,声音依旧平淡:“王武。”
“在。”王武的回应,只有一个字,却重如山岳。他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
“把他,单独关押。”李玄吩咐道,“找个最牢靠的屋子,派四个人,日夜看守,不准任何人靠近,更不准他死了。”
最后那句“不准他死了”,让孙阿福浑身一哆嗦,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解脱的念想,瞬间熄灭,化为更深的恐惧。
对某些人来说,死,才是一种仁慈。
“是!”王武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沉声领命。他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孙阿福的后领,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这个已经瘫软如泥的胖子拖出了聚义厅。
随着孙阿福的消失,大厅里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才稍稍减弱了一些。
张宁和另外两个少女,这才敢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却发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下一个。”李玄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审讯继续。
接下来的几个人,罪行相对较轻,无非是些偷奸耍滑、欺软怕硬之辈。李玄的处理也简单了许多,三言两语便定了他们的罪,或罚苦役,或罚鞭笞,记录在案,再做发落。
可张宁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了。
她机械地记录着,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那五个字——“黑色的蝎子”。她一边写,一边忍不住用余光去瞟李玄。
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吗?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站在巨人脚下的蝼蚁,自以为看清了巨人的轮廓,却在下一秒发现,自己看到的,不过是巨人脚下的一粒尘埃。
终于,当最后一个被甄别出的恶徒被带下去后,这场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的审判,落下了帷幕。
那四十七份记录着累累罪行的竹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案前。每一份,都代表着一个即将终结的罪恶生命。
李玄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他绕过桌案,走到那些竹简前,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正是钱三的罪状。
他看得很仔细,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字,写得不错。”他忽然开口,对着张宁说了一句。
张宁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
李玄将竹简放回原处,目光从她,以及另外两个同样脸色苍白的少女脸上一一扫过。
“辛苦了。今晚的事,到此为止。你们先回去休息吧。”他挥了挥手,语气温和,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
那两个少女如蒙大赦,对着李玄仓皇地行了一礼,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出了聚义厅。对她们来说,今晚的经历,比在地牢里更让她们感到恐惧。
可张宁,却没有动。
她站在原地,紧紧地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无数的疑问、震惊、敬畏、迷茫,在她心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知道,如果今晚不问个清楚,她恐怕一辈子都会活在这种巨大的未知所带来的惶恐之中。
李玄看着她,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会留下来。他走到火盆边,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里面的木炭,让火焰烧得更旺一些。
“还有事?”他问。
张宁咬了咬嘴唇,那股与生俱来的倔强,终于压过了心中的恐惧。她上前一步,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抬起头,直视着李玄那双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愈发深邃的眼睛。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问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死死地盯着李玄,不想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她想知道答案,迫切地想知道。
然而,李玄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良久,就在张宁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的嘴角,却忽然勾起了一抹谁也看不懂的、神秘的笑容。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在火光中摇曳的背影。
“我是谁,不重要。”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夜风的叹息,却又清晰地传入张宁的耳中。
“重要的是,从今往后,我说要有光,这黑风寨,便不能再有黑暗。”
说完,他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向着聚义厅外那片深沉的夜色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张宁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只剩下那句充满了无尽深意的话,在大厅里久久回荡。
她非但没有得到答案,心中的迷雾,反而变得更加浓郁了。
我是谁,不重要……
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忽然,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意识到一个更让她感到恐惧的可能——或许,他真的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