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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又凉了几分,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擦过我的袍角,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我手中的那个锦缎小包,在此刻静谧的庭院里,仿佛有了千钧之重。那上好的云锦触感光滑冰凉,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从她掌心传递过来的,属于活人的温热。这种冷与热的交织,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
我没有立刻打开它。
我的目光越过那方寸之间的锦缎,落在了面前的孙尚香身上。
她把东西交给我之后,仿佛卸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整个人都松弛了半分,但那份松弛之下,是更深层的紧绷。她依旧不看我,侧着身子,假装在研究那棵老槐树的年轮,可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紧紧抿着的嘴唇,却像一面诚实的镜子,映出了她内心的波澜。
一个为了留下,能面不改色地扯出“江东气运”这种大旗的姑娘。
一个前一刻还拔剑相向,后一刻却会因为几句调侃而脸红的郡主。
一个明明心里慌得要命,却还要强撑着摆出“我这是为公事”架势的……傲娇。
我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那股因白日变故而起的烦躁与沉重,竟被冲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谬的、哭笑不得的感觉。
曾几何时,孙策、孙权、江东基业……这些只存在于史书和演义中的,冰冷而遥远的名词,离我隔着近两千年的时空。我可以在空调房里,吃着西瓜,对他们的功过是非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可现在,这份“江东气运”,就以这样一个具体而微的形式,被一个活生生的、会脸红、会嘴硬的少女,亲手递到了我的面前。
这感觉,就像你一直在网上跟人吹牛,说自己是世界拳王,结果第二天,泰森真的敲开了你家的门,手里还拿着一份挑战书。
离谱,且惊悚。
“所以……”我掂了掂手里的锦缎小包,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江东的命运,就包在这块布里了?”
我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可这话落在孙尚香的耳朵里,却无异于平地惊雷。
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转过头来,那双在月色下亮得像星辰的眸子,终于直直地瞪着我,里面写满了羞恼:“你……你胡说什么!让你看你就看,哪来那么多废话!”
她急了。
那副故作镇定的伪装,被我轻飘飘的一句话撕开了一道口子。
“我只是好奇,”我慢条斯理地解着锦缎上的绳结,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能让小霸王如此郑重其事,托付给一个……嗯,用你的话说,‘神棍’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惊天大事。”
“我……”她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一层薄红。那红色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动人。她大概是觉得,无论说什么,都会落入我的圈套,索性把头一扭,又转向了那棵倒霉的槐树,只是这次,连后脑勺都散发着一股“我很生气,别跟我说话”的怨气。
我低低地笑了一声,不再逗她。
指尖的绳结被解开,我将那层云纹锦缎缓缓铺开在石桌上。
里面躺着的,是一卷小巧的竹简。
竹简被细密的麻绳捆扎着,绳子的末端,用火漆封着一个清晰的“孙”字印章。看得出来,这封信在送出之前,被它的主人施加了最高等级的保密措施。
这绝不是一封普通的信。
我心中那丝仅存的戏谑,终于彻底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伸出手指,轻轻捻断了那根麻绳。
“啪嗒。”
一声轻响,麻绳断裂,那卷紧绷的竹简,像是终于获得了解脱,在石桌上缓缓地舒展开来。
一股混合着竹木清香与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没有立刻去看上面的内容,而是先看向了竹简的材质。是上好的青竹,经过了蒸煮、烘烤等多道工序,色泽温润,触手光滑。这种竹简,防腐防蛀,足以保存百年。
再看上面的字。
字迹是典型的汉隶,但笔锋却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利剑,每一个撇捺,都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和一往无前的决绝。字里行间,仿佛能看到一个紫髯碧眼的年轻将军,正立马于江东的潮头,遥指中原。
是孙策的亲笔。
这一点,我无比确定。
只有那个年仅二十六岁,就扫平江东六郡,被誉为“小霸王”的男人,才能写出这样锋芒毕露的字。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夜风灌入肺中,却压不住那颗越跳越快的心脏。
我,姜云,一个两个月前还在为下一顿饭发愁的深山野人。
他,孙策,当世最顶尖的诸侯之一,江东之主。
我们之间,本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可现在,他的亲笔信,就摊开在我的面前。
信上说,我关乎江东气运。
为什么?
是因为我这该死的“神木”体质?还是因为那个所谓的“凤格”与“梧桐”的气运理论?
难道……孙策也知道这些?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如果他知道,那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一个可以增强江东气运的,类似于“祥瑞”或者“宝物”的存在?
所以,他派孙尚香来,名为护卫,实为监视和评估?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一冷。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和那些被各路诸侯争抢的“凤格”美女,又有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她们是“凤”,而我是那棵更稀有的“神木”。
一旦我的价值被确认,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是被“请”去江东,好吃好喝地供起来,当一个不能见光的人形气运稳定器?还是……被切片研究?
我越想,后背的寒意就越重。
我这条咸鱼,难道刚逃出袁熙的追杀,躲过刘备的算计,现在又要掉进孙策挖好的大坑里了?
这日子,真是一天都不能消停。
我感觉到了身旁孙尚香投来的视线。她似乎是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那股子别扭的怨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探究和疑惑的注视。
她也在等。
等我看完这封信,等我给她一个反应。
我定了定神,将脑中那些纷乱的、带着被害妄想的猜测暂时压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竹简上。
无论如何,先看看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遛遛。是福是祸,总要亲眼见了才知道。
我的目光,终于从那些霸气四溢的字迹上,缓缓移动,落在了信的开头。
没有官样文章的客套,也没有诸侯之间的寒暄。
竹简的最顶端,只有简简单单的五个字。
【姜云吾弟,亲启。】
吾……吾弟?
我愣住了。
大脑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呼,砸得宕机了一瞬。
我反复看了两遍,确认自己没有眼花。那两个字,清清楚楚,就是“吾弟”。
这算什么?自来熟?还是说,这是江东人打招呼的独特方式?
我强忍着吐槽的欲望,继续往下看。
然而,下一句话,就让我刚刚平复下去的心跳,再一次,猛地漏跳了一拍。
【闻弟有神木之姿,天生不凡,吾妹尚香,亦有凤格之相……】
他知道!
他真的知道!
“神木”、“凤格”,这两个我一直以为只有我自己和那个来路不明的系统才知道的秘密,竟然被孙策,用如此笃定的语气,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这封密信里!
一股寒意,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在黑暗中独行的路人,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却不知道,在远处的某个高塔上,一直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而这双眼睛的主人,就是孙策。
他不仅知道我的存在,甚至连我最大的秘密,都了如指掌。
这已经不是惊悚了,这是恐怖。
我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如同一支利箭,射向了站在我身旁,依旧在假装看风景的孙尚香。
她似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审视和惊疑的目光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像一只被惊扰的猫。
“你……你看我干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虚。
我的目光,死死地锁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这封信,你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