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根生此獠,实乃厚颜无耻之辈,竟与赤生魔对坐整整一载。
赤生魔那具乌木躺椅,于窑洞尘埃中静置一整年。
陈根生这蜚蠊魔头,亦在地上蛰伏了一岁光阴。
他心定气闲,赤生魔更显从容。
此年间,赤生魔偶会睁眼,瞥向地上那尊硕大的虫豸塑像,似自语般道。
“为师当真未曾想过,你竟是如此厚脸皮。”
永安镇最近不太平。
不是说有匪盗,也不是说闹了饥荒,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邪门。
镇东头的王屠户,上个月正在自家铺子里剁骨头,剁着剁着,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再没起来。
官府仵作验了半天,没查出个所以然,只说人是急病没了。
可街坊都传,王屠户死的时候,浑身焦黑,跟被雷劈过似的,但那天晴空万里,连片云彩都没有。
更邪乎的是,肉铺里半点烧灼的痕迹都找不到。
无独有偶。
前几天,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在镇西口的茶寮歇脚,一碗茶还没喝完,脑袋一歪,人就没了。
这次比之前更干净,他身上连一块淤青都没有,就跟睡着了似的。
一时间,整个镇子人心惶惶,各种流言蜚语传得有模有样。
有人说是山里的精怪下来作乱,也有人说是得罪了河神才遭了殃。
这些死去的人,都是隐姓埋名参加金丹道仙游的金丹修士。
猎户府邸的后院,是一派截然不同的光景。
稳婆满头大汗地从卧房里冲出来,脸上堆满了喜气。
“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在廊下踱步了快两个时辰的李蝉,身子一僵,猛地冲了过去,险些将那稳婆撞倒。
他一把推开房门,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和羊水味扑面而来。
床榻上,孙糕糕发丝被汗水浸透,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李蝉这才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将那襁褓中的婴孩纳入怀中。
婴孩似是察觉到陌生气息,蹙了蹙稚嫩的小脸,张开无齿的小嘴,打了个哈欠。
那孩儿额前疏落的胎发之下,两道淡若云烟的眉羽,竟呈霜雪般的莹白。
他真的诞下了一个孩儿。
李蝉怀抱着襁褓,怔立当场。
周遭的血气、稳婆的道喜、孙糕糕微弱的喘息,都化作了嗡嗡的背景声响,飘忽不定。
“哎哟,我的好姑爷,您倒是说句话呀!”
稳婆见他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忍不住出声提醒。
李蝉这才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猛地回过神。
“她……她怎么样?”
稳婆麻利地收拾着手里的东西,脸上笑开了花。
“姑娘家身子骨硬朗,就是头胎费了些力气,脱力了而已。”
“好生将养着,多喝些鸡汤,不出一个月,保管又跟从前一样!”
李蝉嗯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直接塞到稳婆手里。
“这孩子的眉毛,与常人不同,你是个有眼力见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稳婆手心一沉,差点没叫出声来,这出手也太阔绰了。
她连忙将银子揣进怀里。
“姑爷说笑了,这孩子眉清目秀,天生的富贵相,哪里有什么不同?我这老婆子年纪大了,眼花,什么都没瞧见。”
“姑爷,给孩子取个名儿吧?好去报喜。”
李蝉回头,又看了一眼怀里那团小小的婴孩。
“李稳。”
稳婆念叨了两遍,连声说好。
“好名字,好名字!平平稳稳,一辈子安康!”
她拿了赏钱,该说的话也说了,便提着箱笼,喜滋滋地告辞离去。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李蝉将李稳轻轻放在孙糕糕的身旁。
那小家伙似乎是闻到了母亲的气息,小嘴砸吧了两下,往孙糕糕怀里拱了拱,便又沉沉睡去。
未过片刻,三声不轻不重的叩门声,倏然打破了满室温馨。
“何人在外?”
门外传来一位妇人热络的笑语。
“我是街口居住的刘家妇,听闻贵府添丁之喜,特来道贺!”
李蝉步履踉跄地向外行去,将院门拉开一线。
门外立着一位身着花布袄裙、体态略显丰腴的妇人,面上堆着满满的笑意,手中还提着一篮红鸡蛋。
“哎哟,这不是李家的当家了嘛!”
刘家嫂子一见李蝉,嗓门便高了八度。
“恭喜恭喜啊!真是好福气,我远远地就听见稳婆报喜了,说是个大胖小子!”
她言罢,便自顾自跻身入院中,探头探脑欲向卧房内窥探。
“快让我瞧瞧,这孩儿生得肖似何人?”
“你家也是,这般天大的喜事,既不张灯结彩,未燃放鞭炮,实在太过低调。”
话音未落,她忽觉身后光影一暗。
刘家嫂子正说得兴起,未察觉身后多了一人,依旧喋喋不休。
“你们有所不知……”
话语戛然而止。
一双粗糙遒劲的大手自她身后探出,捂住了她的口。
寒光在颈间一闪,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门框,亦溅上了李蝉的衣角数点。
刘家嫂子身子一软,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双腿无意识地抽搐着。
陈生收回刀,面无表情地在刘家嫂子的花布袄裙上擦了擦血迹。
“你没傻啊。”
他拽住那妇人的一条腿,如拖拽死狗一般,随手便向院中阴暗角落拖去,地面上留下一道湿腻的暗红血痕。
李蝉轻掩院门,将门栓插好,问道。
“查探清楚了?”
陈生将那具尚有余温的尸身掷于墙根,拍了拍手上的尘灰,回首发出一声嗤笑,神情瘆人。
“镇东头的屠户、镇西口的货郎,还有茶寮里那个说书的,都被我顺手解决了。”
“这次你放宽心,你爹我本尊回来了。”
“说过要护你一辈子,就一定护你一辈子。”
“但我挺好奇的,你是与那棠霁楼同流合污的,何以招致他们处处算计?”
陈生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一杯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我已难辨是非善恶。你且说,若立于我的立场,赤生魔当算恶人?”
李蝉缄口不言,二人一同望向房内,心照不宣地收了话头。
彼此递了个眼色,顾虑惊扰到孩童与孙糕糕,陈生当即上前掩上房门,确认稳妥后,二人才继续交谈。
师兄弟二人就在庭院的石桌旁落座。
李蝉取出一封巴掌大小的血色信函,陈生一把夺过,匆匆浏览两眼,再抬头看向李蝉时,已然沉默不语。
他脸上的神情颇为复杂,抬手拍了拍李蝉的肩头,轻轻叹了一声。
“一切有我。”